49.第 49 章(2 / 2)

“原来黄叔黄婶也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我娘说了,往后终于不用风吹日晒卖粉皮,荣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惧怕他还是避讳他,干笑着答应一声,不肯多说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转,打量一圈后院,最后回到荣三鲤身上。

“荣小姐,咱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今天又算是别后重逢,是不是该单独聊一聊?”

顾小楼想都没想就骂道:“谁要跟你聊?滚!”

“别这样,我这次回家来待得时间可长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他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因为与伶人待惯了,说话时也学来一点婉转的调调,配上他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气质怪异又油腻。

顾小楼自打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完全没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面。

“你想用这话威胁三鲤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试试。”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荣三鲤。

后者想了想,起身从顾小楼背后走出。

“好,我们去楼上包间聊。”

“三鲤!”

“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荣三鲤说完就带常清廷上楼,后者离开时很得意地朝顾小楼挤眉弄眼,气得他差点没忍住揍他几拳。

两人上楼后还关上包间的门,顾小楼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吃。

刘桂花劝道:“小楼啊,你别生闷气,老板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侧脸看着二老,心中一动,低声问:

“你们应该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说说。”

“这……”

刘桂花欲言又止,毕竟之前是在常家饭庄门边摆摊的,分开不到一个月就背地里议论少东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么用,我来说。”

黄老头推开她,坐到顾小楼身边,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个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乖张顽皮任性妄为,因为家底颇丰,爹娘宠着,长大后越发无法无天。

他老早就不上学,跟几个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乐抽大烟,可以说能碰的都碰过。

二老不跟他说话,起因是三年前过春节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正要考大学,急需学费,于是过年当天都在摆摊。

常家饭庄每年年底都要放半个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只有常清廷和几个青年在门口放炮仗。

当时儿子和黄老头回家搬煤块,只有刘桂花独自守摊,她怕炮仗炸着锅,劝常清廷去远点的地方放。

对方嫌她扫兴,不但不听,还将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锅里丢炮仗,炸得满街都是。

等两人回来看到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见了,儿子气得找他们报仇,反被几人合伙揍到骨折,险些与大学失之交臂。

事后常鲁易为了平息这件事,给了他们两块大洋当封口费和营养费,要他们收下后不准再提。

家里缺钱,二老憋屈地收下钱,从此见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顾小楼得知真相后,越发担心荣三鲤,一拍筷子上楼去,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两人正好下楼梯,六眼相对,荣三鲤对常清廷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你开车到门外等我吧。”

“达令,不见不散哦。”

常清廷挥挥手,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志得意满。

顾小楼拧着眉问:“你答应他什么?”

“出去逛街。”

“什么???”

顾小楼难以理解,忙把从黄老头口中得知的事告诉她,严肃地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跟他出去。”

“我又没说单独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楼暂时交给他们照看。”

荣三鲤看着对面顾客盈门的常家饭庄,嘴角噙着抹冷笑,“反正他爱在我面前显摆家底,那就让他出出血好了。”

顾小楼见她这副表情,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常清廷开着自家的福特准时来到锦鲤楼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声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荣三鲤跟顾小楼走出来,他吸了口冷气,惊艳不已。

“荣小姐,你可真是……电影明星都没这么好看啊!”

常清廷搜肠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这个女人,这个可恶的女人……

黄老头一整个上午都在心里咒骂,脸色非常难看,仿佛随时酝酿着咬谁一口似的。

刘桂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只拿着汤勺犹自嘀咕。

她素来做不了他的老板,怕他心情不好出差错,就把做粉皮的任务也接过来,让他光守着那一锅汤。

常鲁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门买了几个包子打算提回家吃。路过两人摊前忽然停下,很有兴趣地跟他们聊起了天。

“黄老头,你那在沪城上大学的儿子,可以退学回家了呀。”

黄老头梗着脖子不说话,刘桂花则吓了一跳。

“常老爷,我们没有得罪过你呀。你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两人老来得子,好不容易才生下唯一的儿子。儿子从小聪明伶俐,念书尤其厉害,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他这么会做文章的,简直让人感叹老祖宗保佑。

天赋不容辜负,他们不惜花光所有的积蓄,甚至卖掉祖传的房子搬到一栋破屋里,日日起早贪黑卖粉皮,赚钱供他上大学。

简而言之,儿子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常鲁易平白无故说他要退学,那不是故意伤人心么。

刘桂花都快哭了,常鲁易却嘿嘿一笑,摸着自己的大肚皮。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对面马上就要开张了,也卖早点,到时人家肯定都往新店去啊,谁还顶着寒风吃你们的粉皮?”

“也卖早点?常老爷你听谁说的?”

常鲁易抬手一指,正是门上贴得招聘启事。

刘桂花扭头看去,总算明白,自家老头这一上午都在烦什么。

要是真像常鲁易说得那样,他们这粉皮生意做不下去,远在沪城的儿子没钱交学费,的确得退学回家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顿时什么心思也没了,看着摊子上的东西愁眉不展。

常鲁易并没有帮他们的打算,纯粹看热闹,哼着歌就回店里准备起中午的生意了。

门外二老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烦,客人来了也没心思接,只说今天粉皮卖完了,让明天再来。

琢磨了半天,黄老头突然将手中的大勺一摔,大步往前走去。

刘桂花忙问:“你干嘛去?”

他不言语,站在路中间见左右无人,对面店里的装修师傅都在忙手上的活儿,就一个健步冲过去,揭掉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逃回自己摊位上,把那张大白纸往灶里一塞,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

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流畅非凡。

刘桂花看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黄老头抬起头对着大街,说话时嘴唇都不带动的。

“让她招人!现在招不到人,看她还怎么卖早点!”

“人家要是发现告示没了,再贴一张呢?”

“再贴就再撕!反正我这一天不做生意,就跟她耗上了。”黄老头说着朝她瞪了眼,“我警告你,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有!”

刘桂花哪里敢说不,饶是心里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好,却只能点头。

黄老头拿起菜刀,忿忿地剁香菜,频频抬头望对面。

转眼到了中午,荣三鲤和顾小楼一个准备午饭,一个把新桌椅全都擦洗一遍,顺便将昨天买回来的账本等东西摆放到柜台上去。

顾小楼做完最后一道菜,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过来喊荣三鲤吃午饭。

走到大堂时他顺便朝门外看了眼,纳闷道:“怎么一上午都没人来应聘的?难道厨子和杂役都不到永乐街来找活干吗?”

荣三鲤站在柜台后,拿着算盘笑眯眯地说:

“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告示有问题。”

顾小楼就走了出去,下一秒便回来,满头雾水。

“告示怎么不见了?三鲤你看到有人动它吗?”

荣三鲤眨眨眼睛,“没看到呀,大概是风太大,被风吹跑了吧,你再写一张好了。”

自己明明用浆糊刷了好几遍的,怎么会被风吹跑呢?

顾小楼拿了纸笔,挠着头去院子里又写了一张,贴回原来的墙上,特地把边边角角都粘得死死的。

荣三鲤站在门边看他贴,有意无意地朝粉皮摊瞥去一眼。

二老专心做事,头都不抬。

“贴好了。”

大功告成,顾小楼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想这次总不会被风吹跑。

“那咱们就去吃饭吧。”

荣三鲤收回视线,拉着他的胳膊进了门。

告示贴出去直到傍晚,还是没人上门问,顾小楼不放心,又出去检查,一看愤怒了。

招聘启事不见了,只剩下因粘性太强留在墙上的几块白痕,摆明了是被人撕掉的!

“肯定有人故意捣乱,说不定是附近的小孩。咱们来个瓮中捉鳖,把他抓住怎么样?”

他跑到院子里,忿忿地跟荣三鲤商量。

荣三鲤正在看今天杂货店老板送来的购物清单,一一核算,有干香菇、干木耳、腊肠等等,全都是酒楼开张后肯定要用到的。

另有面粉大米等物,需要明天才送来。

听了顾小楼的话,她不慌不忙地收起清单,吩咐他。

“你再写一张告示,先别贴,等晚上睡觉之前再贴到门外去。”

“你的意思是等大家都睡觉了再贴就不会被人撕?可是别人都睡觉了,也没人来应聘啊。”

顾小楼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荣三鲤拍拍他的肩,微笑道:“照我说得做就是了,难道我还会出馊主意吗?”

也对,她可是荣三鲤。

顾小楼对她向来是死心塌地的,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赶紧写告示去。等入睡前,街上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将其贴在了墙壁上。

凌晨五点,天色蒙蒙亮,许多住在城郊或乡下的农民背着新鲜蔬菜,来到菜市场贩卖,街上又热闹了起来。

粉皮摊子也支好了,按照往常的习惯,黄老头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摆出家伙开始蒸粉皮煮汤,应对即将到来的食客。

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把摊子丢给老婆子,自己蹑手蹑脚地来到对门,打算撕掉那张招聘启事。

这一张贴得格外紧,揭都揭不下来。黄老头用自己的指甲抠了老半天,才勉强弄开一个角。

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撕掉时,旁边有人问:

“要不要给你拿把铲子?这张纸涂满了浆糊的,不好揭啊。”

“不用。”

黄老头随口应一声,应完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只见荣三鲤和顾小楼就站在自己身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被顾小楼一把抓住肩膀。

“老头子,别走啊,不是揭得很起劲么?再接再厉。”

“你放开我,放开我!”

黄老头用力挣扎,顾小楼松开手,他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四脚朝天地摔在了永乐街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刘桂花惊叫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来扶起自家老头。因为心虚,不敢质问他们为什么推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有几个赶集的朝这边看来,好奇地停下脚步。

顾小楼说:“老头子,我们到这里才几天,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屡屡揭我们的告示,太过分了吧。”

“你们……你们……”

黄老头又羞恼又愤怒,抬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二人,“你们是没有做对不起我们的事,可你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引来更多的路人围观,甚至连常鲁易夫妇也被吵醒,推开窗户朝外打量。

顾小楼回头看了眼荣三鲤,见她镇定自若,没有阻止的意思,就继续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怎么逼你了?”

“我们全家上下就指着这个粉皮摊活,我儿子还在沪城念书,学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如今你们跑来卖早点了,谁还吃我的粉皮?这不是断我活路吗?”

黄老头说得声嘶力竭,刘桂花不善言辞,躲在他身后悄悄抹眼泪。

顾小楼愣住了,他出生到现在没有过家人,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确没想到这方面。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荣三鲤终于走上前,让顾小楼后退,自己问黄老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不要卖早点,让你继续卖粉皮是不是?”

黄老头看她和颜悦色地说话,以为她动摇了,连连点头。

“你们是开酒楼的,也不缺这点钱赚,给我们留条活路好不好?哪怕你们以后天天来吃粉皮不给钱都行,我家是真的离不开这门生意啊。”

荣三鲤摸着下巴,脑袋歪了歪,眼神意味深长。

“可我觉得,既然是出来做生意,那就没有一人独揽的道理。东西究竟能不能卖,不看同行愿不愿意,得看食客们买不买账。你家缺钱不是我害的,大家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你说对吗?”

黄老头愕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这门生意你做定了?那我老头今天就撞死在这里吧,反正以后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他推开刘桂花,朝酒楼的门柱子撞去。

首先他的打扮就跟别人不同。

为了工作方便,鱼贩子们大多穿着随意舒适,有些是家里婆娘织得线衫,有些是腥臭熏天的短袄,只有他总是一身干干净净洗到发白的破旧中山装,戴学生帽和黑框眼镜,眼镜瘸了一条腿,用毛线捆了许多圈。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无论顾小楼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在码头看书,不拉帮结派。等渔民回来大家哄抢鲜鱼时,自然没人记得他,每次都只能捡一些尾货售卖,赚得钱堪堪够养活他这条老光棍而已。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