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每次都是她没话找话,如今她不说话了,厉东庭总不会主动冲她开口。
可是男人低沉厚重的嗓音就这么从她头顶落下来,似闪电劈开云雾,果决而利落,“顾九歌,为什么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手?”
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顾九歌眉心一蹙,疲于解释,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我没有。”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厉少的眼睛这么好使,该看的却总是看不见。”心里的悲凉漫上来,顾九歌低笑着开口,“哪怕我是去补天的女娲,让你看见了也只会问我一句,顾九歌,你为什么把天捅了个窟窿。”
厉东庭一愣。
顾九歌从来是个简单直接的人,开心就笑,难过就哭——虽然她坚强得很,几乎没哭过。
如今,看到她脸上虚伪假笑的神情,他心里说不上来的烦躁。
顾九歌说完这话就要走,厉东庭眸光一暗,反应过来之前就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胳膊,“过去,给人家道歉。”
那手劲捏得顾九歌冷汗俱下,疼得她小臂上的肌肉都蜷缩在了一起。
厉东庭眉梢略略蹙了下,松开手,视线在她浑身上下扫了个来回,抬手又要去捉她。
还是要抓着她给沈轻娴道歉是吗?
呵。
男人的举动让顾九歌彻底心灰意冷,她不再挣扎,面无表情道:“厉东庭,今天除非你以长官的名义下令叫我去道歉,否则这句对不起,你就算撬开我的牙也别想听见!”
她的话在厉东庭心里燎起了一把火,烧得他烦躁不已,薄唇勾起锋利的弧度,冷笑,“顾大小姐既然架子大,连军令都可以不必遵从。”
“不必遵从?”顾九歌仍是笑,目光凄凄淡淡地划过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险些被那棱角刺得浑身血窟窿,她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做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顾九歌一字一字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只要她敢对军令说一个“不”字,厉东庭当下就能把她从部队里扔出去。
他缺的就是这样一个借口。
你心心念念想要靠近的人处心积虑地想把你从他身边踢开。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寒的?
别人谈恋爱都是绕指柔肠情意百转,怎么到了她这里恨不得分分钟提刀上马两人用尽浑身解数誓要砍得对方遍体鳞伤?
可她还是那个先动心的人,就只能妥协,妥协,再妥协。
唐言蹊从隔壁商店出来时,顾九歌和厉东庭还在那里以对峙的姿态站着。
她挂上墨镜,从容不迫地路过二人身旁。
厉东庭一双鹰眸一瞬不眨地攫着顾九歌的脸,如同从天上盖下来的黑色的幕布,密不透风,半点缝隙也无。
他甚至没意识到身后唐言蹊已经走了过去。
肖恩再看到他时,才想起方才厉东庭找他家小姐的事。
他不怎么待见这个不懂礼数的军痞子,不过,想想他也是为了那个人,肖恩就心软了几分。
他惴惴不安地想了好一会儿,迟疑着开口道:“大小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唐言蹊摆弄着手里刚买的玩意,头也不抬。
肖恩于是讪笑着摸摸鼻子,“大小姐聪慧。”
唐言蹊没吭声。
肖恩吃不准她的意思,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开口,按捺不住,又问:“您真的不打算去看看陆总吗?”
“我为什么要去?”唐言蹊开口,不带什么喜怒哀乐,就好像只是顺口说了句无关痛痒的废话。
“陆总他可能真的……很需要您。”肖恩说到最后,声音都细弱了下去,“万一,万一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呢?这可是相思小姐的亲生父亲啊,您怎么忍心不管他的死活?”
唐言蹊听着肖恩说话的语气,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强硬质问,因而便也淡淡地答了句:“我不忍心。”
“大小姐!您怎么能说不关您的事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更何况陆总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为了——”肖恩情真意切地说了一半,只差手脚并用了,冷不防对上女人那轻嘲戏谑的眼神,猛然顿住,“您、您刚才说什么?”
不忍心?!
女人明眸皓齿间挂着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看得人无端心惊胆战,“台词都准备好了?背得挺辛苦。”
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中文学得不错啊。
肖恩还处在震惊中,好一会儿缓不过来。
他以为大小姐还会像以前一样无动于衷地说句“不关我的事”。
怎么突然就……
“您——说真的?”
唐言蹊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有些话,要她承认很难。
可是一旦说出口了,便会发现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是那种会在巷子里见到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被欺负,也要不顾自己被砍伤筋脉的危险冲上去救人的人。
说她善良也好,傻也罢。
唐言蹊就是这样的人,她也,没觉得这样的善良很丢人。
何况,那还是相思的父亲。
在一起不在一起是一码事,到底曾经爱过一场,陆仰止若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她也许不会过问。可是这么多人不停在她眼前为他刷着存在感,再要她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爱人、女儿的生父去死,好像,是有些强人所难。
“那您,”肖恩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开口,好像生怕话音太大会震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话题,“为什么不去看他?”
唐言蹊莞尔,反问得不假思索,“他有叫我去吗?”
肖恩愣住。
没有。
“宋井、杰弗里、乔伊、赫克托、霍格尔、你。再加上刚才遇上的厉东庭,或许还有个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暗中观察的老狐狸池慕。”唐言蹊一一细数着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的名字,“你们说他需要我,他就真的需要我?”
“可是……”肖恩皱起了眉,“是您当初说要和陆总老死不相往来的,陆总就算真的需要您,也不会忤逆您的意思。”
“是啊,是我说的。”唐言蹊颔首,有些苦笑的意思,“你也知道老死不相往来这话是我说的,现在陆仰止都没开口,我自己就屁颠屁颠跑过去,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肖恩低着头,一时半会儿也答不上来了。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但他还是无法相信,大小姐不去看陆总的原因竟然是——陆总没有主动开口要她来。
“霍格尔说的对。”唐言蹊扶着电梯的扶手,目光拉得远了,自言自语般道,“我恨的人不是他,这整件事里我亦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我们的感情之间搭上了那么多条人命,沉重到压得弯了、断了。可是陆仰止,他罪不至死,顶多就是我们不在一起罢了。他不欠我,我不欠他,各自安好。”
而这堪比陌生人一样的关系……
又凭什么,要她自发自觉主动去满足他的需要?
“我不恨他了,可我也没有非帮他不可的理由。”唐言蹊道,“就算是他本人开口,我也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更何况是你们替他开口。”
肖恩叹了口气,陆总要是能亲自开口还用得着他们在这里皇帝不急太监急?
说白了——
今早霍先生那番话只是让他家小姐想明白了她是不恨陆总的。
可并不能成为她去看他,甚至和他重新开始的理由。
就像之前说过的,他们之间,总是查了那么一点。
唐言蹊也感觉到了那一点的欠缺,所以她没办法再往前迈一步。
“肖恩,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追着他跑。他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喜欢他,他喜欢我的时候我深爱他,他爱着我的时候我也要比他付出得更多才能让他有所谓的安全感。”刺眼的阳光从商场的圆顶玻璃外面压进眼底,唐言蹊不禁抬起手,遮住了眼睛,“我也很累了。”
肖恩抿了下唇,道:“大小姐,其实您这段时间来吃的药……”
“我知道。”唐言蹊放下手,阖着眼帘,“早就被你们换了。”
肖恩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了,惊愕片刻,听她平静却郑重地启唇道:“这一次我不会再主动迈一步,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