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带着死气的……安静。

一路穿过层叠回廊宫掖往云皇所在之处走去时候,偌大一座王宫之中,竟只有押解章琼的几名宫廷供奉产生的细小脚步声。

龚宁紫借着王太监的身份,十分坦然地掀开了马车车窗的一角朝外看去。

依旧是他熟悉的深深宫墙,满眼都是令人窒息的朱红与黄瓦,平整的青砖地面铺成宫道上满是残雪,然而却有无数只身形硕大的乌鸦缩着脖子,高高低低站在一路经过的宫殿屋檐之上,瞪着血红的小眼睛看着在狭长道路中慢慢前行的一行人。

而本应该像是蚂蚁一般勤勤恳恳在宫廷各处来回穿梭办事传话的低级宫婢或者侍者更是没见到一人。

天已经彻底地亮了,但那光线却像是被挡在了什么东西之外一般,皇城之中光线似乎比别处还要暗上许多,每一处阴影都显得鬼气森森,说不出的诡异和血腥。

龚宁紫回到座位,因为隔着人皮面具,红牡丹倒是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光是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事态恐怕比他们想的还要不妙。

而龚宁紫的脑海中不断回现着刚才的一幕幕——

宫道上竟然有残雪,显然已是许久都没有人来清扫了。

宫中多乌鸦,这一点经常进出宫廷的人都知道。

可是如今天寒地冻,这些乌鸦最是聪明,若非特殊原因,这些扁毛畜生才不会出现在这光秃秃的深宫之中白白受冻。但刚才龚宁紫所见的那些乌鸦,却是体型硕大十分肥胖。这只能说明它们在这里,有非常充足的食物。

而谁都知道,乌鸦最爱吃的,便是腐肉。

第173章

也不知道这皇城之中无辜枉死者的尸体到底又多少,才将数量如此众多的乌鸦养得这般肥壮。

【恐怕宫中大部分人,这时候都已经死了。】他同红牡丹说道。【你待会要做好准备。若是见势不妙,逃命要紧。】

红牡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龚宁紫,忽而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拍。

【我知道,你别担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厚厚的色脂与粉末,龚宁紫却偏偏看出了红牡丹这一刻的娇艳神色——仿佛一朵花开到的盛时,璀璨到近乎夺目。

龚宁紫一怔,没有来得及抓住从心头一掠而过的那点奇异心思,车队却已经停了下来。

“公公……”

有人轻轻叩了叩车壁。

龚宁紫抬起车帘,一张青白的脸探了过来。

“王公公,到地方了。”

到地方了?

龚宁紫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掀车帘跳下了马车。

一阵风骤然吹来,带起一阵隐隐约约腥膻之气。而马车停下来的地方,却并不是云皇惯常居住的明心殿,而是一处宫墙四围之中,一座样式不伦不类的小楼。

那小楼大概是因为新葺的缘故,连围墙上的砖色都与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同样是朱墙,这里的墙面看上去却显得格外的鲜艳一些——就仿佛刚刚被新鲜的人血涂过了一道似的。

小楼便在围墙的正中心,高约七层,每一层都绘有旖旎鲜艳的天女仙人壁画,壁画上仙人们身上佩戴的珠宝都由整块的宝石镶嵌而成,哪怕冬日天光暗淡,那宝石依旧熠熠生辉,显得整座小楼金碧辉煌,宛若天界。除此之外,又有极为精巧的前殿后阁簇拥在旁,精工细作的窗格上贴的不是绡纱,而是从西域诸国供奉而来七彩琉璃片。大概是因为殿内点着火烛的缘故,那一片片琉璃瓦就如同西域女子身上的宝石首饰一般闪耀着烁烁宝光。

一座仙气缥缈的牌匾立在一扇鎏金门上,上面写着“摩耶精舍”四个字,看那字迹,倒是云皇亲笔。

这一路上来只觉得整座宫廷死气沉沉,杳无人烟。可如今到了摩耶精舍前,却能听得一阵一阵欢闹喧嚣之声萦绕于小楼上空。

但那声音越是欢闹,便越是显得此处邪气逼人。君不见那牌匾下方押送太子的人马各个都是簌簌发抖,心惊胆战的模样。

“哈哈哈……”似乎有女子忽而尖声大笑,其他人听到这声音,竟齐齐打了个激灵,脸色愈发难看。

龚宁紫瞬间便将场中个人神色环顾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叩车唤他的那个太监身上。

这太监,龚宁紫是认识的。他唤作苟令儿,宫中人都要叫一声苟公公,虽然已经去势,但依旧生得膀大腰圆,性情暴虐。可偏偏就这么一个下三滥的人得了云皇的喜欢,因而龚宁紫平日里只见过他狗仗人势趾高气扬的模样,可如今再看他,才发现不过短短一阵时日,这苟公公已经平白瘦了一大圈,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底一片青黑,眼珠子里满是血丝,看人的时候,瞳孔会不由自主地颤动——显然在龚宁紫困守持正府的这段日子里,这苟太监因为某事而受到了莫大惊吓,因此如今看来竟有神魂散乱的症状。

龚宁紫心中疑窦更重,脸上做出来的表情却跟苟太监十分相似,仿佛是个很害怕很忐忑,已经吓晕了头的模样。

“既已经到了门口,为,为何还在磨磨蹭蹭,赶紧送人进去才对……”

那苟太监一听,顿时满脸惊恐道:“王公公这是糊涂了……这地方平白无故,可不能让闲杂人等进去。”

一听到这满是推脱的话,龚宁紫顿时心中一定,脸上表情便多了一些橫戾:“如今咱们可是要送太子殿下与圣人父子相聚,又那里算是平白无故。”

苟太监一听,只当“王太监”是自己要死也要拉着其他人一起死,表情顿时狰狞了起来。

“王公公……你……是你自个儿命不好,叫皇上特地点了你,你又何苦要这样害我。”

“我哪里害你了,给皇上分忧原本就是你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的如今不过是让你跟我一同送太子殿下去见陛下,倒像是我要杀了你一样。”

龚宁紫故意用那种不阴不阳的语调开口道。

果然,他这样一说,那苟太监立刻就接口将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说了出来——

“姓王的,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把你那一套收起来吧,如今的情形难不成还要掀开来说不成?!这宫里死了这么多人,你我两人既然还能活到现在,也算是祖上有庇佑。那皇上既然点了你,说不定你这回去了以后还能回来,你又干吗一定要拉着我我去死——倘若你真的死在里头,我还能给你烧点纸,你一定要带着我,我们几个一起死在里头尸体喂了乌鸦,你难不成还能感到舒坦一些?!”

龚宁紫听到苟太监所讲,心底一沉。

显然这云皇不仅杀人,而且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也都毫无顾忌,说杀就杀,这已经是彻头彻尾地六亲不认,杀人如狂了,再抬眼看一眼那邪气四溢的摩耶精舍,此事也定然与那蓬莱散人脱不了关系。

“唉……你……”

龚宁紫回过头,终于装作是发了善心的样子将苟太监一行人放走了,马车旁一时之间,便只有那几个沉默不语,押送太子殿下的老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