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的白棋已经陷入绝境。
杜清昼轻笑拢袖:“我失去的东西,需以这天下来殉葬;那些令我失去一切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所以,你也不放过自己?”裴昀的神色似乎有些悲哀,凝视着棋枰边的那枝白梅。梅花古雅暗香,像是谁安放着这些年在黑暗中筹谋的绝望,那样坚硬地,永不回望。
一瞬间,杜清昼踌躇满志的脸孔突然变得僵硬,像是被人窥见了藏得最深的伤口。
他日复一日,游刃于乱世烽火之间,买卖货物与人心,只有这一枝梅花,是他永远无法交易的。
白梅高洁,傲骨铮铮,故乡那一片广袤如雪海的大庾岭梅原,是他们的老师张九龄最喜欢的风景。他曾经恨过老师,恨姐姐死时老师不曾阻止。而多年前,杀死老师的那一箭,就射在他眼前,杜清昼也没有阻止。
午夜梦回时,杜清昼常常浑身冷汗惊醒,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某个场景横劈为两半。
他知道这就是“失去”。像雨从指缝间滑落,无论如何用力,也抓不住,挡不住。
多少次他在梦中茫然朝虚空中伸出手,却什么也握不住。
他还会梦到故人,但面孔却已模糊不清。失去的东西,许多年的时光与生命,物是人非的距离,都找不回来了。
很多时候啊,他说的话,没有人信;事实的真相,没有人听。于是,他无法收获自己内心的秩序,也无法收拾爱恨的残局。
连绝对的胜利,都会成为一种讽刺。
“你输了!”杜清昼突然失态发怒,霍然站起:“而且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裴昀没有说话,他执起那枝梅花,花瓣晶莹剔透,仿佛随时会自指间簌簌飘下。他的衣袂也被清风掀起,一声清越的微响,白子落在棋枰上。
山风呜咽,日光如雪,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那是难以想象的一手棋,如匕首直入黑棋盘中大龙的心脏,而右下角的大好河山,竟被他尽数舍弃!
怎么会有这样的下法……
杜清昼的脸色微微扭曲,伸出的手猝然停在棋盘上空。
这种玉石俱焚的下法……不,不是玉石俱焚!从始至终,这棋局根本就一直有某种东西,在他的掌控之外!
裴昀的眼神像是漫天夕阳倒映在湖泊之上,带着伏尸百万的血光:“胜负还远未分出——你确定,你真的掌控了宋枳吗?”
八
宋枳从军那一年只有十二岁。
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在家的时候,宋枳的身上总是遍体鳞伤。长年累月,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毒打。被殴打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事情,是父亲在他面前毒打母亲,一次次他怒吼着前去阻止,被推倒撞得头破血流,房间里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父亲暴躁大声的咒骂、耳光声,与母亲懦弱绝望的哭泣声。那时候,他就觉得死并不可怕。
后来,母亲死了,裹在一张薄草席里下葬。十一岁的宋枳在坟前跪了一整宿,没有哭。
哪怕是多年后见惯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他始终阴沉冷酷,只因为他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叫绝望。
天宝年间兵源不足,朝廷开始实行募兵制,军中供给衣食。宋枳从家里逃出来,用仅剩的铜钱从祝家铁匠铺里换来一把劣质的剑,就以流民身份从军了。
从军的日子也不好过。
军中的士兵分为三六九等,那些祖上有官职的是上等兵,有户籍和身份的平民是中等兵,像他这样的无籍流民,是下等兵。
那时边境太平无事,士兵们很闲,一些上等兵卒就以欺辱捉弄下等兵为乐。宋枳面黄肌瘦,加上性格阴沉,孤僻不合群,是常被欺辱的对象。军营里喂了猪羊,剩饭与糠都倒在槽里,由伙夫营管理。
那一次,几个上等兵把宋枳的脑袋强按进满是馊水和猪食的槽里:“我就看不惯你这贱民的眼神!从军不就是来混吃军饷的吗?你只配吃猪狗吃的糠!”
周围传来阵阵恶意的哄笑,宋枳的脸涨得和血一样红,拳心紧握几乎破裂,终于,他一拳打在领头的士兵脸上!
鼻血顿时从对方脸上冒了出来,在对方发怒的吼叫声中,无数拳头朝宋枳身上招呼过来……
那一天,宋枳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脚,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日子,无尽的毒打将他卷入黑暗绝望的深渊……到后来,他疼得有些意识不清了,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头顶说:“你们在干什么?”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散开了,四周安静下来。
宋枳挣扎抬起头,他头发上沾着馊水和剩菜,满身血迹与汗污,血从眼皮往下流。
鲜红可怖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头戴幞巾,腰间佩剑的少年。少年的眸子清亮温润,剑眉如远山,关切地朝宋枳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宋枳冷漠地推开他的手,随即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是在绝境中强悍活下来的,对疼痛的抵抗力要比常人强。他不相信人的善意,也不接受人的施舍。
就在宋枳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一件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那几个上等兵说得没错,宋枳是为了活下来,为了吃军饷,才来从军的。但是很多时候军粮限量供给,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
少年将一只橙黄的橘子递了过来:“你是饿了吧?我这里有橘子。”
——手白皙而干净,橘子带着微微的香气。
“你没听到他们说的吗?我不配吃橘子,只配吃猪狗吃的糠!”宋枳眼睛赤红,恶狠狠地回头,“所以,带着你的橘子滚。”
少年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儿,但没有生气,而是将那个橘子放在他手中,转过身去。
在离开之前,少年丢下了一句话:“你拿自己当人,就没有任何人能拿你当猪狗。”
宋枳浑身一震。
那个橘子橙黄如阳光,颜色鲜亮得像是匕首,刺进了他浑浑噩噩的人生中。
从那之后,宋枳发了狠,在校场上拼命演练,在战场上拼死搏杀,他性情凶悍,有仇必报,渐渐地曾经奚落他的人都不来了——谁也不愿意为了几句话的便宜,就被打落满嘴的门牙。他悍勇不怕死,立下了几次“跳荡功”[1],成了执旗副队头,虽然仍然因为流民身份升迁得比别人慢,但毕竟渐渐过得像个人样了。
秋天又至,雁门关的橘子树也挂了果,士兵们都去抢着摘,宋枳还是不爱说话,等人少的时候他独自爬上树,摘了一个橘子。
夜里,他把那只橘子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揉软,心似乎也被揉软了。最后他没有吃,把这个橘子放在床头。
当初给他橘子的少年,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萍水相逢,早已天涯了无音讯。不相见才是最好的,这地狱一样的战场,如果有得选,谁不愿意离开?
有时候,不是不怕死,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第二年夏天来时,宋枳在行军中受了伤,没有及时医治,伤口化脓生出恶疮,发出阵阵浓臭,甚至有苍蝇在伤口上觅食。每当他想要小憩片刻时,不是被恶疮痛醒,就是被苍蝇的嗡嗡声吵醒。
之前去军医那里看过,也给开了几贴药,但丝毫不见好。军中的药是有限的,不可能全给一个低阶队头,军医也摇着头说,只能靠自己了。
宋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开始时而浑身发热,像是火炉里滚烫烧红的剑;时而又阵阵发冷,像是在寒冬腊月被爹殴打,独自蜷缩在墙角的无数个不眠夜。
在死亡离他近在咫尺时,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
眼前出现了那个给他橘子的少年。
少年已经长大了很多,一身英气夺目的明光铠,头戴银色盔甲,清秀的面孔也被风沙雕琢出了棱角,青涩的神情变得坚毅,不变的是那温和如鹿的眼睛。
“他怎么了?”少年问身边的人,显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殿下,他这是伤口发了恶疮,只怕是治不好了……”旁边的军官赶紧上前,摇头叹息,“若是有户籍的良民,到时把他的尸体送回老家,赏赐些财帛,抚慰他的家人罢。”
“人还没死。”少年皱眉蹲下来。可是宋枳不愿意看见他,将头扭过去,苍蝇又循着腐臭在他伤口上飞,他不想让那少年看到他的脸。
“殿下!”旁边的人大惊失色。将领们也冲了过来阻止:“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慌,将宋枳的裤腿卷起,清凉而稳定的手落在他的小腿上,为他清理满是脓血的伤口。
旁边的侍卫都悄悄捂住了鼻子,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清理完伤口,然后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膏药抹在他的腿上,站起身,把剩下的膏药递给将领:“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伤药,或许有些效果,让军医按方子配一些发给将士们——还有,让军医再来看看他。”
“是!殿下仁厚。”
原来,少年竟是广平王李俶。
死里逃生之后,宋枳没有再见过李俶,但也许否极泰来,他的运气渐渐变得好了起来。雁门郡原先的守将被朝廷调走,曾经在河西作战的老将贺含元驻守雁门关。贺将军治军严格,无论出身来历,对所有士兵一视同仁。勇猛不怕死的宋枳靠着军功一路从队头升迁,成为贺将军的副将。在贺将军麾下,他还识了字,读了兵书。
再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了。
山河风雨飘摇,河东郡县大多投降。贺将军拼死守卫孤城,带领将士们打退了史思明的几次进攻,但唐军也损失惨重。
从开战以来,宋枳便将沙子堆在粮仓,上面铺一层薄米,用以稳定军心。
到第十四日的时候,最后一斛米用尽了。
那一晚,浑身浴血的贺将军把宋枳叫到跟前,给了他一把剑。
“这是白玉剑,当年天子命我守卫雁门关,赐给我这把剑,我固然不怕死,但不能让全城百姓殉葬。你用这把剑割下我的头颅,去向史思明投降吧!”老将军声如洪钟,昂首站立。
宋枳浑身一震。
“粮草尽绝,兵临城下,外无援兵,”贺将军白发苍苍,神色悲怆,却没有一丝惧容,“这是保全百姓唯一的办法。”
“我不能这样做。”宋枳双目赤红,扭过头去。
安禄山每每攻陷城池之后凶残屠城,血流漂橹,千里无人烟。宋枳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想让代州百姓被屠杀,就只能胜,或者投降。
“有个自称杜掌柜的商人来找过我,要买这把剑,被我赶走了。”贺将军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染血之剑,“如今看来,他只怕早就知晓城中粮草之困。你杀了我之后,把剑拿去卖掉,在茶马交易的集市上应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然后,再派人用换来的银钱到江淮去采购粮草,再图收复河东。”
乱世烽火,名剑蒙尘。
宋枳用颤抖的手接过剑,朴拙的铁剑,仿佛重于千斤……这些年来朝中人心离散,边关乱象渐生,安禄山和史思明谋反固然是早有野心,可这一切乱象的幕后,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波助澜。
那力量叫利益。
边陲军人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不再听命于朝廷;文官们有自己的利益,他们急于自保;商人们有自己的利益,他们追逐更高的回报。
这些看似琐碎的欲望,就像尘埃不起眼,可是,又仿佛就是世界本身,可以将最强大的英雄击倒。
河山千疮百孔,总有孤勇的热血,总有执着的殉道者。
贺将军仰天大笑:“难为你了。”
终于,宋枳闭上眼睛,挥剑斩下,鲜血飞溅……
人人唾骂他是见利忘义的叛徒,人人鄙夷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拱手献上城池与贺将军的人头,让宋枳赢得了叛军的信任。他随后被安禄山封为镇远大将军,驻守雁门关。
大军出征的前一夜,宋枳在营帐里写书法。
来自江淮的粮草已经于日前秘密抵达,雁门铁骑中的心腹将领知晓实情,前来与宋枳商议,却见他悬腕提笔,正挥毫写字。
将领上前一看,那竟是一首诗。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枝。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我很喜欢张丞相这首诗。”宋枳头也不抬地说,“很多人说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枳,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宋枳搁下笔,负手而立。
这么多年来,不管经历怎样的绝望,橘子的香气与少年掌心的阳光,好像始终照在他身上。于是,他舍不得让命运把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舍不得让黑暗把自己吞噬得面目全非。
橘生淮南淮北,自有岁寒之心。
环境固然会使一个人变化,困境固然会使许多人屈从。但仍然有人无论生于肥沃的土壤,还是贫瘠的沙漠,仍然坚守内心,并不随波逐流。
“在最险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血也可以很热。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哪怕再冷,只要有一点微光,就会奋不顾身。”
九
李俶醒来的时候,看到远山微微的余光。
似乎有个浑身浴血的军人站在他面前,分辨不出年龄,目光冷酷,盯着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李俶实在太过虚弱疲惫,动了动唇想要水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很快又失去了知觉。
半昏迷中似乎有人在给他喂水,浑身时而滚烫如火烧,时而冰冷如坠雪地,意识沉沉浮浮。直到第二日清晨,高热退了下去,李俶才真正清醒过来。
眼前还是那个人。
对方的脸孔仍然冷酷,但眼神没有那么可怕了。他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当时在背后用剑偷袭他的,就是这个人。
那剑气太强了,悍勇如劈山填海的意志,隔着漫天飞沙也能感觉到透骨的杀机。哪怕是此刻,对方的气场仍然凛冽。
旁边有满身鲜血的士兵匆匆赶来:“宋……宋将军,西面被攻开了缺口!”
李俶浑身一震。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叛将宋枳。只听宋枳冷笑:“擒贼擒王,我们怕什么?”
他对士兵吩咐几句,随即大步走到李俶面前,俯下身来,猛地一把将李俶的衣襟扯开!
李俶脸色惨白,本能地要拔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抬起手臂……
愤怒与绝望之中,肩头却突然一热,麻木的肩膀随即传来微微的刺痛。只见宋枳竟俯身在吮吸自己肩上的伤口,吐出一口血,再吮吸,再吐出,直到吸出的血变成鲜红色。
“殿下,枪口有毒,才会令你昏迷。”宋枳抹掉嘴唇边的血,他的眼神带着生疏而生硬的温柔,像是冷硬的石头上开出了花来。
李俶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殿下,”宋枳双手托着剑,单膝跪了下来,如同巍峨山峦俯首:“曾经有人问我,帝王的黄金台,朋友的白玉剑,我选哪一样?
“你,就是我的选择。”
从始至终,我的选择都只有一样,那就是你。
我手中的剑是为你,心中的战意也是为你,生为你征战沙场,死为你魂守故土。
四野疾风吹过,草木猎猎如旗。
“……”如同电光火石在李俶头脑中闪过,他什么都明白了:“昨天,你是来救我的?”
当山石凶险滚落,几杆淬毒的长枪同时朝他袭来时,身后那一剑,不是偷袭,而是前来相救的!
“殿下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宋枳望着对方的眼睛,“军中的士兵那样多,殿下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
李俶的确不记得了。
宋枳生得冷酷威武,更强的是他的气场,钢浇铁铸,山岳难撼:“擒贼擒王,昨日我们已经生擒叛将高秀岩。”
李俶按着肩膀上的伤口吃力地站起来,只见群山之间旌旗绵延,唐军数万将士严阵列于山谷中。而远处传来攻城的号角,郭子仪的部队已经对雁门郡发起了总攻!
“宋将军,残余叛军已经溃散!”士兵驰马来报!
“好!随我来!”宋枳翻身上马,那一瞬间他回头望向李俶,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他释然一笑,扬鞭大喝:“将士们,还我大好河山,就在今日!”
十
自安史之乱以来,这是唐军打的第一场大胜仗。
唐军重夺雁门关,收复河东,三军振奋。秋风凛冽如刀,吹在人身上却没有那么冷了。
大军入城时,天空晴朗如洗,士兵们的脸上也都被阳光照得明亮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李俶却有一缕不安的感觉。
统率大军的宋枳脊背微弯,马速慢得有些不正常,李俶策马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宋将军怎么了?”宋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身形却猛地一晃,突然毫无预兆地栽下马背!
“宋将军——!”
“宋将军!”
……
杜清昼的第四件东西,是一种叫“寒色散”的剧毒。
任何人只需服用一次,就会被药性控制,除非在三日内重复服用,便会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全身冰寒而死。在茶马交易的集市,杜清昼以天价将“寒色散”卖给了史思明。
当初宋枳来降,史思明并未真正信任他,而是很快派心腹送来“寒色散”,用以彻底控制宋枳——就像他对其他的唐朝降将一样。这,才是杜清昼笃定宋枳会听命的筹码。
如今寒色散剧毒发作,无药可解,宋枳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嘴角带笑,并无遗憾。倾斜的天地,白晃晃的日光,年轻皇子错愕的脸庞,这应该是自己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景象了吧……
在宋枳渐渐涣散的瞳孔中,恍惚看到熟悉的士兵们悲痛惊慌的脸,看到李俶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似乎拼命喊着什么。
……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宋枳停止了呼吸。
“宋将军——!”李俶紧紧抱住宋枳冰冷的身体,突然意识到,出征时宋枳回头望了他一眼,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
那一眼,就是诀别。
一局棋已经收官,一场战役已经打完,在这惨烈的战斗中,宋枳才是执棋的人,他亲手将自己设为了一颗弃子。
十一
“不可能……”
冷汗从杜清昼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猛地撑住棋枰,几颗黑白子猝然滚落下去。
裴昀将散落的棋子捡起来,在棋盘上一颗颗重新放好,身影就像阳光下的雪山,那样孤独而磊落。
“我的确有近乎盲目的自信,但,我相信的不是交易本身,而是‘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那些战火中流离的母亲,会将最后一口食物给自己的孩子;那些守城的士兵,会坚持到城破的最后一刻。你说得对,利益就像尘埃,它是世界本身,但世界除了尘埃,还有阳光。
“宋枳并不是什么小人,他是大唐的军人。”裴昀淡淡地说:“军人应该死于战场,不该死于毒杀。”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不知何时,对面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而窗外浮云聚散,五彩凤凰已穿过崇山峻岭。
“殿下,宋将军已经去了……”
郭子仪几人试图把李俶扶起来,但年轻的皇子紧紧抱着冰冷的身体,热泪滚落,不肯松手。朦胧泪眼中,有士兵飞奔来报:“有……有个小姑娘让把这个东西交给殿下!”
李俶的手微微发抖,比夺回城池更强的震撼瞬间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接过士兵手中的瓷瓶,毫不迟疑地打开,颤抖地对着宋枳的嘴滴了进去。
在将士们错愕而疑惑的目光中,李俶俯身把头贴到宋枳的胸膛上,良久,他颤抖地抬头:“……有心跳了。”
瓷瓶中盛放的是龙涎。
龙的力量是“净化”,龙涎可解世间百毒,寒色散也不例外。
不等众人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刹那间,万千将士的佩剑在鞘中发出清越龙吟!像是在回应某种力量。一缕橘色的光芒骤然从远山升起,仿佛晨曦回归天空……盛大的光芒化为大鸟华美的羽毛,弥漫为天地间温暖的秋意。
李俶震惊地望向鸟影的方向,旁边的士兵激动地说:“殿下!你看那只鸟!”这一刻,李俶也发现了,那是当初给他衔来匣子的那只大鸟!
“是那只大信鸽?”李俶怔怔地说。
“……”旁边的士兵顿时被呛了一下,侧过头来,“殿下确定那是信鸽?”
在李俶不解询问的目光中,士兵兴奋地大喊:“殿下,你看到它羽毛的颜色了吗?”
李俶笑了笑:“我看不见颜色。”
士兵回过头来,愣了一下。
年轻皇子的笑容那样温和,眼眸那样清澈,实在让人看不出……他的眼睛有缺陷,看不见任何颜色,世界在他眼中,都是一径的灰。
面对士兵眼中的慌乱和歉意,李俶摇了摇头,他并不介意眼睛的缺陷被提及,神色温暖如常:“我虽然看不见颜色,但我可以看见人们脸上的笑容。”
将士们的、百姓们的,甚至胡人们的……李俶都能看见,他很喜欢他们的笑容。夜里听到笛声,他知道士兵们在思念故乡;王妃被困在洛阳,他也很想她。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支撑他浴血走下来的,也许是家国天下的责任,也许,是回家的希望。
李俶的目光落在远山之上,比阳光更淡,比风更暖,却有种力量。
一个时代被战乱从巅峰拉进了谷底,帝都崩塌,河山破碎。但还有一些坚持的力量,在谷底重新生长出来。
三军沸腾,将士们欢呼:“那是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啊!”
“是凤凰!”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寻觅的凤凰!
或许,终有一天,乱世会结束,太平将重临。
十二
“我跟你们说,那天你们没有看到,那些人类有多崇拜我!”琳琅得意洋洋地吹嘘,开心地炫耀新得到的羽毛。锦缎般的光彩在她身后绵延跳跃,如同群山的影子在天地间铺展。
他们已踏上了新的旅途。
那局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的结果,是杜掌柜将白玉剑拱手奉上。而第七枚凤羽,就镶嵌在剑上。
——橘色的羽毛,力量是忠诚。
万千军人对故土与家国的忠诚,舍命相护,生死坚守。
裴昀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悠远。叶铿然走在他身边,清冷的眼底泛起一丝忧虑:“将军,杜掌柜把剑给你时,跟你说了什么话?”
那时杜清昼转身走进房间,即将迈入门槛时蓦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无声勾起的嘴角带笑,仿佛隐匿着一个极为危险的漩涡。
“裴昀,我差点忘了件事。”
他突然凑近裴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裴昀耳边说了一句话。
话语落定时,裴昀的脸色蓦然一变。
“放心啦叶校尉,他只是说我长得太帅坐在他对面,让他下棋的时候分心,他输得不服气而已!”裴昀露出慵懒的笑容,随口胡扯,把叶铿然气得额头青筋跳动。
叶铿然停住脚步:“你参与任何战事,如今救了广平王,又给唐军破敌之策,杜清昼怎肯罢休?”
“我没有参与战事,”将军微笑打了个哈欠,顺手勾住叶铿然的肩膀,“也没有救广平王。”
叶铿然一愣。
“小俶身上的血是别人泼上去的,他所受不过是一点轻伤,中了迷药而昏迷,被人伪装成濒死的症状。我当时也很好奇,谁会把一个轻伤的人迷昏,扔在城外的草丛里,等着让巡逻的唐军发现?”
琳琅惊呆了:“轻伤?不是肺被扎烂,肋骨断了四根,失血过多随时会死翘翘吗?”
“我那是为了省事,找你要一滴血而已。”裴昀理所当然地说,“包扎伤口什么的太麻烦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呢。”
“我去!”琳琅勃然大怒!
漫山遍野都是秋意,小路延伸向远方,曲折如谜,却又温暖如燃。
叶铿然被裴昀搂着肩膀,本来笔直的人被强行拉得歪歪斜斜,看上去老大不自在,他却没有推开对方。
“原来看到广平王的伤势时,你就知道有人在保护他,从而推测宋枳不是真正的叛变,而是假意投降?”叶铿然侧头问。
“那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曾经见过雁门铁骑。”裴昀仰起头,目光里倒映着苍蓝如海的天空:“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我很清楚。他们绝不会奉一个卖友求荣的人为主帅——能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人,定有非凡的智慧、毅力和胆魄。史思明太小看这些大唐军人了。”
如今河东已被收复,关中仍浸淫战火,更艰险的另一场战役在等着唐军。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洛阳。”
注释:
[1]据《唐六典.卷五.尚书兵部》记载:“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人,贼徒因而破者为跳荡”,指两军还未正式交锋,破坏敌军阵形的先锋士兵,相当于“敢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