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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枫桥夜泊》
一
裴探花实在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妖怪!长得蠢就算了,还那么爱吃梨。
裴探花是新科探花郎,虽然金榜题名,但他仍然很穷,去西市买梨不符合他节俭的人生信条,于是他打起了城郊一棵大梨树的主意。
那棵大梨树长在一座破庙的门口,硕果累累引人垂涎欲滴。破庙看上去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住了,木门残损,满阶尘灰。
少年麻利地爬上树,摘了一个金黄的梨就往嘴里送,他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啃着梨,突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问:“好吃吗?”
裴探花吓了一跳,拿着吃剩的半个梨抬头看去……然后,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黑压压的一团乌云。乌云还有两只眼睛,正眨巴着,那小眼睛里仿佛要馋得流出口水来,乌云还有大嘴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吃吗?”
“……好吃。”裴探花的头皮有点发麻。这妖怪到底是要吃梨,还是要吃他?
——这年头,连乌云也长眼睛了?
“我不是乌云,我是滚滚。”对方仿佛能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委屈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换了个姿势。裴探花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头熊一样的妖怪,身上有黑白两种颜色,两只眼睛像被人打青了一样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因为太脏了,身上的白毛成了灰色,看上去就像一大团乌云。
“我也想吃。”滚滚真诚地看着他。
“你……你想吃什么?”少年脊背发毛。
“你。”
裴探花立刻就夺路而逃,他刚一转身要溜下树,身后的衣领就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掌抓住了。滚滚的身形笨拙,但动作极为灵活,被抓住的少年脚乱蹬,半个梨也从空中掉了下去,砸到地上。
“不要吃我啊!我早上刚喝了酸梅汤,我的肉是酸的!”裴探花大叫。
“我不是要吃你。”滚滚委屈而真诚地纠正,“我是要吃你。”
“你这还是要吃我啊!”裴探花欲哭无泪地挣扎,“乌云大人,哦不,滚滚大人!你看我小气节俭,贴身总是揣着铜板,身上全是铜臭,吃起来会冲鼻子,会咯牙,你还是去找清新美味的小鲜肉好了!”
“……我不爱吃肉,我就爱吃你。”滚滚咧开森森白牙,带着口水的舌头朝少年的脸上舔过来,眼看那深红色的舌头越来越近,裴探花急中生智,猛地闭上眼睛装死。
碰到熊应该装死吧装死吧……裴探花浑身僵硬闭着眼睛,眼珠却在不停转动,拼命想着蒙混过关的办法,他风流潇洒又机智除了没节操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缺点的探花郎,总不能真的被熊吃了吧?
到时候他的墓志铭上怎么写?
开元二十二年进士裴昀,卒于同年秋,葬身熊腹——会被来扫墓的人吐槽到死的吧?不不,那时他是已经死了,但是死人也有尊严啊喂!士可杀不可辱啊!
就在他的内心狂奔过无数弹幕时,突然一滴滴凉飕飕的东西掉落在他脸上,还有的掉在嘴角……好咸。
在哭?裴探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头熊以为他死了在为他哭?
果然熊是不吃死人的!裴探花大喜,自己只要装死就可以了,对方肯定是因为到嘴的肉不新鲜而懊悔地哭了出来呢。
却听到对方边哭边说:“呜呜你怎么死了……我只是喜欢吃你而已,就算你刚才吃剩的半个你(梨),我也不会嫌弃的。你怎么突然就死了?”
裴探花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官话不标准害死人啊!这是一只“龙”“农”不分,“你”“梨”不分的妖怪。
我去!
把“梨”说成“你”,会造成多大的误解,妖怪你知道吗?
裴探花睁开眼睛,生龙活虎地坐起来,欢快地掸了掸身上的口水:“原来你是吃素的!想吃梨你早说啊!”
一人和一头熊,哦不,妖怪坐在夕阳下吃梨,滚滚突然问:“这附近有寺庙吗?”
“寺庙?”裴探花心想,这大妖怪也求神拜佛?乌青的眼圈不会是问路的时候被人打的吧?他边吃梨边随口回答:“有啊,长安城里有很多。”
“长安?”
从高高的梨树上眺望,可以看到那座名为长安的城池,在暮色中显得庄严而生机勃勃。滚滚特真诚地挪了挪屁股,小眼睛满是期待:“我想去找长安城里的寺庙。”
“你要去寺庙许愿?”
“不是,我要去见一个人。”滚滚挠头,“我和人约了见面,但我不记得是和谁——几百年的时间虽然短,我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二
滚滚是一只七千岁的妖怪,与它同族的妖怪都喜欢吃竹子,但它从小就觉得竹子很难吃。
那么硬又涩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口。自从有一次滚滚捡到一颗金黄色的大鸭梨,作为一个吃货,它突然就发现了自己妖生的意义所在——这才是世间美味!那么香的梨,里面都是饱满的汁水,好甜啊。
喜欢吃梨的滚滚成了族群中的异类,别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连三百岁的幼崽们也会朝他身上丢石头,追在他身后嘲笑他:“不吃竹子,却爱吃梨的笨蛋!”
滚滚的脾气好,就算幼崽们的石头打到了他,他也就是露出森森的白牙吓唬吓唬他们,转身接着去找梨。
连他的妈妈也担忧地说:“滚滚,我活了两万九千岁,还没见过喜欢吃梨的滚族,你怎么会得这种怪病呢?”滚滚看着妈妈黑眼圈周围的皱纹,也有点伤心,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喜欢吃梨有什么不对。如果这是病,他不介意病入膏肓。
因为喜欢吃梨,滚滚一直没有什么朋友。直到有一天,他刚从梨树上爬下来,就看到了另一头滚族。对方坐在树下,长得英俊潇洒,连黑眼圈也修剪得神采奕奕,抱着竹子正在啃,看到滚滚,他跟滚滚打招呼:“嗨。”
“嗨。”滚滚愣了一下。
“愣着干吗?”对方满不在乎地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坐下吃啊。”
“……”滚滚坐了下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叫滚滚,就是那个……喜欢吃梨的滚滚。”
“哦。”
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神色,滚滚心头一动,试探地问:“你也喜欢吃梨?”
“我喜欢吃竹子,不喜欢吃梨。”
滚滚顿时有些失望,却听他说:“管你喜欢吃梨还是吃竹子,你吃你的,我吃我的,要是想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这只滚族的名字叫墨染。
滚滚意外地发现,墨染有晴空般蓝色的元神——对滚族来说,要修炼出蓝色的元神是很难的。大多数滚族都只有灰色的元神,只有少数法力高强的滚族有浅黄色、黄色元神,而蓝色对滚族就意味着最强大的力量,上万个滚族里才会有一个。
墨染这么强大的妖怪,却没有像别人一样嘲笑滚滚,他可以随手像折断一截竹子一样把滚滚折成两半,可他没有命令滚滚,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滚滚。
那时滚滚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只觉得很轻松。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种美好的、他从未体味过的感觉,叫作被尊重。
越是强大的,越能尊重弱小;越是独特的,越能容忍不同。
两个妖怪坐在夕阳下,各吃各的,没说太多话。可是,这一天的梨,似乎比滚滚七千年来吃到的都要甜。
到分别的时候,滚滚有点舍不得,他问墨染:“明天你还来这里吗?”
“看心情。”墨染无所谓地说,“心情好就会来。”
“怎样你才会心情好?”滚滚睁着小眼睛问。
“不下雨就会心情好吧。”
这天晚上滚滚回到家里,隔一会儿就跑到洞口去看,滚滚妈妈不解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云,希望明天不下雨。”滚滚回过头来,突然咧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今天我交了一个朋友。”
滚滚妈妈也很高兴,这是几千年来滚滚第一次有朋友,她和滚滚的第一反应一样,忐忑地问:“那他也吃梨吗?”滚滚摇头:“他不吃梨,吃竹子。”妈妈听到这里似乎又变得担心起来,但滚滚知道,有些事情她不懂。
朋友就是那个愿意和你坐在一起的人,哪怕你们不一样。
夜深了,滚滚躺在竹叶编织的被窝里,眼睛渐渐睁不开了,嘴角还弯着一个向上的弧度。他想,傍晚的云层那么红那么亮,夜里的星星那么多,明天应该不会下雨吧……
可惜第二天偏偏下雨了。
滚滚一大早起来,就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只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整个树林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滚滚很失望,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昨天的梨树那里找梨吃。他知道墨染不会来了,但因为有昨天的相遇,这棵梨树在他眼中就变得特别起来。
梨树下果然空无一人。许多梨被雨水打落在地,滚滚根本不用爬树,就可以捡又大又甜的梨。他把梨抱在怀里,满得抱不住。
要是雨早点停,天早点放晴,墨染再来这里就好了,滚滚有点惆怅。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真能吃。”
滚滚回过头,只见墨染靠在树上,咧开嘴看着他捡梨。
所有的雨滴都在这一刹那雀跃起来,满地的水花突然都在跳舞,滚滚笨拙地抱着梨来到他面前:“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我说了看心情啊。”墨染嘴里叼着一根竹子,满不在乎地说,“今天我心情不错。”
从那之后,滚滚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两个妖怪一起爬树,一起在小河里洗澡,一起在草地上摔跤。他们也到山下去玩,看着山下的人类忙碌地建造出恢宏的宫殿和城池。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呢。滚滚想,他们不断地建造又不断地摧毁,再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一些人隐居在竹林,不穿衣服,饮酒高歌弹琴;还有一些人,在烟雨楼台与寺庙中清谈,执黑白子对弈。更多的人在街坊市井间奔走,带着匆忙的神色和脚步,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人类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匆忙吧,总觉得时间在拼命追撵他们,稍一放慢脚步就会错失那些来不及实现的心愿、来不及做的事情、来不及见的人,一不留神已被光阴抛弃,被死亡的黑夜吞噬。所以人类真的很努力,他们的城池那么繁华,东西市讨价还价声和吆喝声交汇在一起,满满的喧嚣,浓郁的烟火味儿,一点儿也不寂寞。
在许多的声音中,滚滚最喜欢山下一座寺庙的钟声。钟总是在傍晚敲响,悠远地如同一声叹息,将黄昏温柔地收拢。
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听到钟声,滚滚就知道该吃晚饭了。
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冬天,也许直到现在,滚滚还过着平静的生活,与墨染一起玩耍,一起跑到山下听钟声。
三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自从滚滚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冷这么长的冬天,河流像死去了一样,坚硬成晶莹的石头。滚族们开始觉得好玩,在洁白的冰面上打滚,后来就没心情玩了。
天越来越冷,春天一直不来,山上的竹子开始枯死,一些弱小的滚族不得不挨饿。
冬天怎么会这么长呢?
一些滚族开始往自己的山洞里藏匿食物,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滚滚妈妈也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往山洞里屯了好几大捆竹子和一大筐梨。
食物越来越少,一些元神强大的滚族开始把周围的竹林据为己有,有别的妖怪擅闯就打伤甚至打死。
冰雪覆盖了山头,也覆盖了滚族们的心头。
树林里到处开始出现滚族的尸体,除了饿死的,更多的是死于同类的厮杀。最惨的是灰色元神的滚族,他们的数量最多,又打不过黄色、蓝色元神的滚族,于是只能互相撕咬,为了抢夺竹子,常常血溅竹林。温顺的滚族不像以前那么懒洋洋的,神情变得尖锐警惕,随时准备与自己的同类战斗,掠夺或者防备被掠夺。渐渐地,再没有幼崽跟在滚滚身后,拿石头砸他、嘲笑他吃梨了,他们已经被大人教会了防备。
但滚滚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
后来,连滚滚最爱的那棵大梨树,也终于冻死了。
滚滚找不到食物,开始吃妈妈屯的梨。他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元神的妖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食物越来越少,妈妈开始节省着吃竹子,不时担忧地叹气。
滚滚也很久没有见到墨染了,梨树死了之后,他又去过那里几次,可墨染一次也没有出现。
——他是最厉害的蓝色元神的妖怪,一定不会挨饿吧。也许,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竹林,忘了曾经认识过的灰色元神的朋友吧。
再后来,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听说滚族世代传下来的宝物失窃,看守宝物的滚族长老被杀,全族都在通缉偷盗者。
守宝长老德高望重,已经活了四万多岁,滚滚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一次,那么高大的身影,深蓝如海的元神。滚滚难以相信,最强大的长老,竟然会被杀死。
这天晚上,滚滚家的洞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滚滚满心疑惑地去开门,这么晚了,是谁来造访?
门一打开,墨染站在门外。
他浑身沾满灰土和冰渣,鼻子冻得通红,原本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皮毛都杂乱地卷了起来,像是四处奔波躲藏,很久没有好好地洗一个澡,连那曾经英俊潇洒的黑眼圈也显得疲惫落魄。
“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外面很冷,能在你家过一晚吗?”
滚滚妈妈用担忧的目光打量墨染,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滚滚把墨染领进来,把所剩不多的竹子给他吃,墨染狼吞虎咽,就像饿了半辈子一样。
趁着墨染在吃竹子,妈妈把滚滚拉到一边,声音微微发抖:“他的元神颜色很奇怪。”
滚滚也发现了,滚滚的元神颜色和当初不同。没有了那种清澈如晴空的蓝,而是泛着可怕的青色。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元神,从上古以来,没有一个滚族有这样的元神。
“杀死长老,全族通缉的偷盗者,”妈妈的眼里掩不住惊恐,“会不会就是他?”
不会的。
滚滚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一次遇到墨染的时候,对方抱着竹子,眼里有着又正直又明亮的光芒,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嗨。”
那个墨染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再冷的冰雪也不能冻结那笑容。
墨染怎么会偷盗宝物,杀死长老?他绝不相信。
可是墨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滚滚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对方身上有种陌生而令人畏惧的气息。
吃过竹子之后墨染倒头就睡,甚至没有和滚滚说一句话。
滚滚害怕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和染血的绒毛,辗转反侧很久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清晨,滚滚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洞口似乎有很多人在大声吵嚷。
“快将宝物交出来!”
“毁灭元神,格杀勿论!”
……
洞外聚集了上百头滚族,为首的那一头滚滚认识,叫书策,就是他最早开始将竹林据为己有,由于有了食物来源,很多滚族都听命于他。
“你竟敢偷盗宝物,”书策凶神恶煞地指着滚滚,“按照族规,要就地毁灭你的元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滚滚身上。
滚滚满脸茫然,一时间完全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什么……宝物?”
“别装了。”书策不屑地撇嘴,指着一路蜿蜒到洞口的斑斑血迹,“这就是铁证。
“杀死长老,偷盗宝物的铁证。”
对方的话,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雪白的日光落在滚滚身上,刺得眼睛生疼。他终于明白了什么,艰难地张了张嘴。
“我……”辩解的话就在嘴边,可滚滚说不出口。他身后的山洞里藏匿着墨染。
那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几千年来唯一一个对他说“一起坐”的妖怪。
他想不明白墨染昨夜为何会突然来他家,但他相信,墨染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们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不远处走过来一头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忙。
“不是滚滚偷了宝物!”滚滚妈妈在寒冷的清晨从外面找寻食物回来,篮子里空空的一无所获。她冲过来,惊恐地把滚滚护在身后:“滚滚只有灰色的元神,怎么可能杀死蓝色元神的长老?盗取宝物的是……”
滚滚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滚滚妈妈嚅嚅着嘴唇,终究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只是眼神变得哀戚。这一刻,滚滚突然发现妈妈眼角的皱纹那样苍老、无助而倔强。她一直很担心滚滚,担心滚滚交不到朋友,担心滚滚挨饿受冻,担心滚滚不能像其他的同族一样平安顺遂地生活。
她很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得多少道理,长久以来,她的担心对滚滚来说更像是一种累赘。
可是,她昨夜尽管害怕,仍然迟疑着让墨染进来家里,因为那是滚滚唯一的朋友,她不忍心让滚滚失望。
为了滚滚,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包括笑着面对死亡。
书策不耐烦地撇嘴:“不管怎么样,这一路到你们洞口的血迹就是证据!什么蓝色元神的滚族?无稽之谈!谁知道你们这些灰色元神的贱类,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害死了长老?”
滚滚妈妈眼看百口莫辩,只能用发抖的身躯和有点可笑的姿势护住自己的孩子:“不关滚滚的事……”
书策一挥爪子,妈妈顿时被推得跌倒在地,竹篓滚得老远,几只滚族粗鲁地将她抓起来。只听书策不耐烦地说:“毁掉她的元神。”
元神一旦被毁,永无重聚之日。
滚滚的脾气一向很好,就算多年来一直被欺负,他也从来没有发过怒。好脾气的滚滚在世上只对一个人最不耐烦,就是妈妈,他觉得妈妈根本不理解他,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和她说话。在更小的时候,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妈妈是这么卑微的灰色元神的滚族?不能让他像那些出生就有天赋的小孩一样拥有力量?
可是,他不能失去她。
滚滚只觉得眼眶发胀,耳边风在嘶吼,胸口某个地方那么冷,又那么烫,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冲上前:“不准伤害我妈妈!”
“就凭你?”书策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朝后一挥爪,“上!”
滚滚大吼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爪子拉住了后颈。
“你怎么会这么好骗?”
那个声音顿时让滚滚僵立在原地。他缓缓扭过头,看到了墨染的脸。
墨染甚至连看也没有看滚滚一眼,就将他随手扔到一旁,迳自朝前走去。也许是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太过可怕,滚族们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原来是你!”书策的脸色也变了。
“是我。”墨染睥睨着他,“是我夺取了宝物。”
“不会的……”滚滚爬起来,惊骇地伸手去拉他:“墨染——”
墨染不耐烦地挥开他的爪子:“我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只不过是把你当炮灰而已!像你元神这么低级又这么蠢的妖怪,能做什么?”
滚滚呆呆地看着墨染,膝盖跌疼了,心中有个地方更疼,不是这样的……就在不久前,他还和墨染一起坐在树下吃梨,墨染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漫不经心,却那么温暖。
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陌生,暴戾和杀气。
青色的光芒从墨染身上散出来,世界都沉浸在诡异可怕的光华中。
四
“喂!”裴探花朝滚滚眼前挥了两下手,“在想什么?”
滚滚这才回过神来,黑眼圈里的小眼神还有点茫然:“好多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和别人约了在寺庙见面?”裴探花若有所思,“可是天下的寺庙何其多,你们约在哪一座?”
“我也不记得了。”滚滚抱着梨,可怜巴巴地说,“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这梨有点儿涩。”滚滚认真地说。
裴探花无语地扶额,随即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乌云大人,今天我约了人要练剑,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和你一起吃梨啦!”
年少轻狂,最容易忘记的约定就是“等我有空”和“回头”。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少年把这随口的吃货之约忘了。秋天还没有过完,裴探花就离开长安,去了陇右战场。
而滚滚仍然在不停地找寻。
他去了长安,又去过许许多多的城池,许多不同的寺庙,但都没有他要去赴约的那一座。
没有关系罢,反正他的时间很长,不像人类短暂如同蜉蝣的生命。在他的旅途中,有些寺庙和宫殿已经倒塌,碎为瓦砾,沦为尘土,又有新的楼阁建造起来,在烟雨中伫立如画。
不断有新奇的东西在旅途中等他,有的很危险,有的很有趣。但最惊喜的,莫过于遇到当年的故人。
二十年后,他和裴探花在险峭的山路上,竟然再次相遇。
对寿命有几万年的滚族来说,二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而当年的少年郎,容貌竟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俊美潇洒的模样,侧脸比得过雪中桃花,眼睛比星辰还要坦荡明亮。
说好的物是人非的凄凉节奏呢?
滚滚大喜,深情地咧开一口森森白牙,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突兀,瓮声瓮气地趴在石头上朝下面喊:“裴探花!”
“……”当年的探花郎嘴角抽搐了几下,和身边的青衣人对视一眼,“现在的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看着那仿佛被打青的乌黑的眼圈,裴昀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你”“梨”不分的蠢妖怪!
“你是那团要吃我的乌云?”
滚滚高兴地说:“就是我!”
这些年来在裴探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滚滚不知道。仔细看去,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被他明亮的笑容所隐藏。无论怎样,他还是那样没节操,话痨地对着身边的青衣人啰嗦:“啊啊叶校尉别走这么快,我还带着一头熊……”
是的,滚滚跟着他们上路了。
反正也是旅行,他们也要去找东西,干脆一起上路。
滚滚也曾经徒劳地尝试解释“我不是熊”,裴探花便恍然大悟:“对,你不是熊,你是有黑眼圈的乌云……”可怜的滚滚只能羞耻地捂住脸——滚族是世间稀有的族类,被叫做乌云太丢人了,还不如叫熊呢!
跟在裴昀身边的青衣人被他唤做“叶校尉”,年轻人长得真不错,剑眉星目,气质出众,只是冷冰冰的气场没那么好亲近。叶校尉随身带着金叶子,土豪得不要不要的,肩上还停着一只样子古怪的大鸟,不知道为什么,滚滚莫名地有点怕那只鸟。
大鸟却毫不见外,自来熟地欺负滚滚:“你,去找红薯!”
滚滚于是滚去找红薯。荒山野岭的要找红薯,比在一群皮松肉垮的老翁中挑个美男子还难,于是可怜的滚滚常常空手而归,被大鸟用翅膀打得鼻青脸肿。
这只大鸟说自己的名字叫“大王”,是一只凤凰。
听到凤凰这个词的时候,滚滚有一瞬间的疑惑,仿佛有什么记忆被触动,他是在哪里见过凤凰吗?
不过,就算见过,也没有这么丑的吧。丑到这个样子,也算是令人过目不忘了。
——这话滚滚当然不敢说出来,他可不想再挨一顿胖揍。
况且大王虽然嚣张,但神色冷峻不苟言笑的校尉却对她宝贝得不得了。校尉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时常会看不清东西,其实每次裴探花吵着别走那么快,嚷嚷着要住客栈休息,催促着要找树荫乘凉,都是看到校尉脸上的汗水,看到校尉不经意皱起的眉头,才话痨的。
滚滚算是看出来了,裴探花这家伙看上去不靠谱,其实照顾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滚滚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得罪大鸟就是得罪校尉,得罪校尉就是得罪裴探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唉,他也大妖怪有大量,让这丑鸟几分。
结果,还是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这天清晨,大王心血来潮地说:“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离中原有千里之遥,滚滚又不像大王有翅膀能飞,身边两个人类更是只能靠一双腿。
谁知道校尉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便冷冷地说:“好。”
滚滚在心里哀嚎,现在世道不太平,路很难走的啊!这位年轻人我看你气色不好恐怕经不起长途奔波,要是半路突然昏过去别让我背你啊,要是突然死翘翘了别让我埋你啊,我的爪子挖不动土呜呜……
等等我!
五
在滚滚的哀嚎声中,一行人还是来到了江南。
战火还没有燃烧到江南,小桥流水精致,月下有青碧的荷塘,比起满目疮痍的中原简直是另一番光景。
几人在姑苏城外找了间破庙过夜,滚滚不甘心地问:“叶校尉,你有那么多的金叶子,我们怎么不去住店?”
叶校尉向来没有废话,回答清冷简洁:“因为你。”
裴探花凑过头来,认真地补刀:“乌云大人,别忘了在上一个地方,我们投宿了十几家客栈,都被赶了出来。”
“……”自取其辱的滚滚不由得羞愤地捂住脸——他们去住客栈,为什么那些掌柜的都像见了鬼一样地说“不做生意”?是因为你们两个年轻人长得太英俊了吗?要么就是因为那只鸟太丑,一定是……反正,反正和我这么可爱这么萌的滚滚没关系!
顶着黑眼圈的大妖怪委屈地耷拉着小耳朵,跟在两人身后。
“咯吱”一声轻响,陈旧的木门打开了。
裴探花一抬手,掸掉门扉上的蜘蛛网,里面的屋梁、香台都积了灰,说不出的荒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裴探花掩住鼻子掸灰,“怎么有股烂掉的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