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豕涉河(2 / 2)

绝望的雨夜听到这样笃定的话,确实如同溺水的人看到岸一般。

无论什么时候,将军都有这种力量,让人在绝境里看到光,让人在风雪中看到火,让人舍生忘死地追随,将一切托付。

“你当真……”叶铿然艰涩地说出后面几个字,“要谋反?”

“有何不可?”将军在黑暗中轻笑了一下。

那所有疯狂如海浪潮水的杀意,那所有浓稠如无底沼泽的黑暗,那所有颠覆如沙漏的血色念头——他为何不能放纵自己随心而为,用自己手中的剑,保护那些他想要保护的人?

长安的加急文书再次传来,催陇右调兵前往各地。将军却岿然不动如山,朝廷催得越急,他似乎越气定神闲。有人看见,他在军营里自制一种由脚架和木板组成的玩意儿,木板中有槽,三横一竖呈“王”字形,横槽里有浮木,看上去十分精巧,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处的。

又过了几日,陇右的兵马丝毫未动,关南道、河东道、江南东道的兵马却开始调动!来自襄州、商州、河州的精兵无声无息地向陇右靠拢——

那些守城的刺史和将领,原本就有不少是将军的故交,而今非常时期,旁人才看得出来,将军手中掌握的兵力与凝聚的人心!

各地暗潮汹涌,如群星纷乱,而陇右天空的一轮月色,显得格外皎洁。

将军一身白衣的身影,如同明月本身,带着清冽的威仪。

“将军!”沈家老大高兴地在不远处挥手,“在这里,在这里!最近都找不到你,我们打牌总是三缺一。”

“是啊,坑然哥哥好像不开心,我们也不敢找他玩。”

三只小猪团团围住将军,他们在军营里待了一阵,英俊的包子脸比以前更圆了。可是最近军营里的气氛莫名的凝重,没人跟他们玩,他们无聊得很,终于今天听到将军找他们,他们立刻跑过来了。

“要打仗了,”将军笑起来,眉间冷月立刻融化在黑暗里,褪成薄雾消失无踪,“我交个任务给你们。”

“什么任务?”三兄弟异口同声地问。

“带着一样东西,到城外去,”将军略一扬眉,眼底便是朝阳颜色:“顺便替叶校尉去迎娶新娘,如何?你们敢不敢接?”

他将凶险之极的军国大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楚动传奇组合欢乐地拍手,一蹦三尺高:“没问题!”

“你们先不要高兴。”将军将话说完,“有件事,你们一定要记住……”

云层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越来越低的对话声。

这晚,鄯州城外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几个二货大半夜在护城河里游泳。虽然说陇右连日大雨,难得这晚有月亮,但锻炼身体也不带这么无聊的吧?

夜色掩映中,鄯州城门悄然大开,将军率领兵马出城,大军朝东南方向进发。

月下山川河流静谧,马蹄声急。

如果有人在这晚跟踪打探军情,必然会大吃一惊——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城墙上时,鄯州城内兵马已空,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而这个时候,经过一夜急行的八万大军,两万先锋已经抵达渭州。

渭州是渭水的发源地,渭水向东流经过关中直抵长安,连日大雨,春潮湍急,黄色浊浪翻滚如怒。从这里登高远望,可以俯瞰关内千里良田与百座城池。陇右之所以能成为历代军事要地,除了因为它是西南屏障、河西咽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陇右地势高,从陇右下攻关内与川蜀容易,下游想要仰攻陇右很难。

——若是起兵进军长安,渭州就是棋眼,得渭州者得活棋,可以四面通达将陇右的地利发挥到极致!

将军在晨光中勒马而立,他的身前,是大河巨浪气势如虹;他的身后,是三军人心铜墙铁壁。

“将军,我们还要再向南行进吗?”身边的副将问。

“先等一等。”将军笑了笑,“还有兵马未到。”

烟尘扬起,只听一阵雄浑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唐军将士们朝远方望去,竟是吐蕃人来了!

领头的将领是王子偬哈赞,他爽朗大笑,身边的军师用汉语喊话:“将军,我们信守诺言,带大军前来与将军会师!”

裴将军也纵声大笑:“王子带来了多少兵马?”

“兵马四十万,任凭调遣。”偬哈赞恭敬行礼。

“我陇右有精兵六万,加上如今从各州郡前来的兵力,八万有余。”将军高居马背之上,睥睨河山,“八万对四十万,虽然还有些悬殊,但,也可以一战了。”

懂得汉话的军师把这句话传给偬哈赞听,偬哈赞愕然:“我们举国来襄助将军起事,攻取长安,是盟友不是敌人!”

“连日阴雨不绝,渭水水位不断上涨,王子暗中派人查探堤坝状况,对我渭州如此关心,也是盟友所为?”将军似笑非笑,“若是此时能与我一面联手南下,一面破坏渭水堤坝,任由洪水泛滥,下游百座城池被毁,数万百姓在洪水中丧生,我大唐千里沃土成为一片人间炼狱,王子也乐见其成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深黑如潭的眼底掠过一丝可怕的杀机。

“要成大事,总有些牺牲,”偬哈赞脸色大变,仍然努力保持镇定,“将军在与我往来的文书中,不也正是这么说的?”

“你既有虚情,我自然有假意,我的文书不这么说,如何能稳住你?”将军近乎无赖地俯视对方,“自魏晋数百年以来,陇右久经战乱民生凋敝。从大唐高宗皇帝开始屯田休养生息,兴修水利,百姓才开始有安稳的生活,如今每到秋收时,稻谷满仓,百姓丰衣足食。”目光扫过黑压压的大军,“我戍守边关六年,陇右一城一池,一草一木一人命,从未轻易让与人。”

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语调与笑意。可吐蕃王子浑身一震,竟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百战功成,威震戎狄。

——煊赫战功与深不见底的谋略,这绝不是那个人的全部!连偬哈赞也不得不承认,每当面对这个对手时,他的心湖就会不由自主地掀起涟漪,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让人沸腾,让人畏惧,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晨光之中,将军一把抽出腰畔长剑,傲然提高声音:“将士们,今日强敌入侵,我们当如何?”

“共赴国难,百死无悔!” 三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仿佛有无坚不摧的战意呼啸而至,又仿佛离离原上的野火燎原在每个人的胸口。举剑盟誓的士兵中有陇右的河源军、白水军、振威军,还有与陇右装束明显不同的剑南宁远军、河西建康军。

此刻,他们都簇拥在一个人麾下,听从一个人的号令,仰视一个人的光华。

直到这时,偬哈赞的脸色才终于变了。

原来,这才是将军调动各地兵马的用意!集结各地将领谋反只是迷惑敌军的假象……而今他真正的目的,为了集结兵力,对付趁鬿誉之祸进攻中原的吐蕃大军!

——鬿誉生长于偏僻山野,之前离奇地大规模出现,正是因为偬哈赞处心积虑的布局:他在秘密营地孵养驯化鬿誉,以鬿誉撩拨人心的仇恨,企图倾覆中原!

渭水怒卷起滔天巨浪。

唐军八万对敌四十万,并不是一场轻松的战役。裴将军身先士卒,策马扬剑亲率先锋攻击敌军左翼。唐军士气大振,一时间战鼓震天,狼烟四起。

“将军,敌军阵形有变!”副将指着不远处。

“不出所料!”将军眼底笑意寒光一闪,“速命轻骑朝西南进攻敌军腹地!”

唐军以主力攻击吐蕃左侧,又以轻骑直冲腹地,这样的冲散战术,在兵力与敌人相当或者远多余敌人时,是很好的战术。但问题是,唐军的人数远远少于吐蕃。在原本不利的情况下将兵力再次分散,很容易被敌方利用,若是敌方迅速改变阵型以优势兵力形成围击,各个击破,很容易变成一盘散沙。

偬哈赞显然也捕捉到了对手的战术中这一点致命的破绽!

久经沙场的铁血战将,对战场上所有转瞬即逝的机会都像狼对猎物一样敏锐。几乎在唐军进攻腹地的同时,吐蕃军从互为犄角的品字阵形变为分割对手的井字阵形!

这是偬哈赞一生中最后悔的一次决策。因为他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吐蕃军人数虽多,但是有个很大的弱点——对地形不熟悉。渭州地处西秦岭向北部高原过度的交接处,地貌十分复杂,山川河流错综。中部地势低,南北地势高,且多山丘树林,可供奇兵隐蔽设伏。

就在唐军轻骑直冲腹地,双方激战之时,突然间吐蕃军队看到了惊悚的一幕——南面高地林木之间如同风雷齐动,黑压压的伏兵如潮水般从山上俯冲而至!

那有多少人?没人数得清!但包括偬哈赞在内,所有吐蕃兵将都终于意识到……裴将军所说的兵力八万,根本是使诈,只为令他们掉以轻心!

唐军只怕有二十万,或者——更多!

军心一乱,吐蕃军顿时气势大减,偬哈赞挥舞帅旗冲杀在前,高声喝叱也拉不住一些兵士后退的脚步。尘土混着鲜血扬起,士兵们的脸孔因为厮杀而狰狞……大唐与吐蕃争战这么多年,收复失去的人心,比收复失去的土地更加艰难,多年鲜血累积的仇恨,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但,将军曾让很多人看到了希望。

如今,吐蕃国中并非所有人都赞成开战,除了以乞力北雁为首的主和派,还有中立派——这些人此刻也在四十万大军中,他们是迫于偬哈赞的威压不得不随军,或者……是表面追随实则观望,并不好说。

至少,当唐军气势如虹攻来时,西面的六万军队与东南的四万军队选择了逃跑。

“将军,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副将看着潮水般的伏兵,也愕然回头,仰视将军。

“八万啊。”将军笑眯眯地说,“我说实话却没有人信,真苦恼呵呵。”

唐军的确只有八万,但伏兵从隐蔽处冲出来,出其不意,混乱中难以估计数量。

加上将军之前大方坦荡说出自己的人数,实在有违常理——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这样暴露自己的底牌不合兵家之道。所以在看到伏兵时,偬哈赞下意识地便会以为自己被骗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将军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疑心生出的恐惧,比刀剑更可怕!

“我说了实话,偬哈赞却没说实话。”将军打了个哈欠,“他号称的四十万兵力,其实凑满了也就三十六万左右。阵形西面与东南的将领呼合哩和僮悉盖力是出名的墙头草,刚才脚底抹油跑了,又少了十万人。现在偬哈赞麾下也就十六万人。”

“十六万?”副将不解,“那还有十万人——?”

“还有十万人,此刻应该已经到了鄯州城下。”将军勒马远眺,声音倏地一沉。

十万大军兵临鄯州城下。

偬哈赞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将三十六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开往渭州与将军会盟,另一路同时攻打鄯州。

若是渭州情况有变,渭水久攻不下,这一路进攻鄯州的意义便极为重要。

陇右兵马数量远远不如吐蕃,渭州与鄯州两地兵力分散,鄯州城没有将军亲自坐镇,战斗力必然薄弱。只要能出其不意攻破鄯州城,大军必然会折返救援,到时吐蕃便可以两面夹击。

偬哈赞的部署,可谓万无一失。

不过,令吐蕃军绝对想不到的是,将军带走了全部大军,此刻的鄯州几乎已经是一座空城,城中只有兵力不过三千。

守城的统帅,是叶铿然。

叶铿然和这三千士兵能够依傍的,唯有鄯州城外的一条护城河。连日阴雨绵绵让河水上涨许多,但在十万大军面前,这不过两丈深的护城河实在不足为惧。

攻城的号角吹响,吐蕃大军来势汹汹开始渡河。

可是,胜券在握的吐蕃士兵很快发现,他们低估了这条护城河——本来风平浪静的护城河不知不觉波涛汹涌,就像暴风雨中的漩涡,让试图渡河攻城的敌军都落入了水中——可是天空分明晴朗万里无云!

“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将勒马无法前进,气急败坏,“护城河能有多深?三丈已经是极限了,怎么会渡不过去?”

“我也不明白……” 身边的将领脸色也很难看。所有渡河的木筏、沙石投进护城河中,就像水杯里的水倒进了深不见底的海,转眼间消失不见。

副将盯着护城河许久,突然发现了什么,悚然颤声说:“将军你看!那护城河里的水——像是热水!”

所有的吐蕃兵将都悚然愣住。

兵法中记载过,上古神农氏曾说“金城十仞,汤池百步”,传说将一种热水灌注进护城河中,就能阻挡所有的攻城——这便是“固若金汤”的由来。但神农氏所说的这种热水到底是什么水?从没有人见过。

此刻,护城河里有几个脑袋正浮浮沉沉。

“哇哇!你这头笨猪,快把箭挡开!”

“哥哥你好啰嗦!”

“将军干嘛让我们做这么惊险的任务啊?简直是丧心病狂,”沈家老大把整句话说完,“——的确刺激过瘾啊!”

几只小猪边游泳边还有闲情逸致聊天:“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隔壁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孩,一个叫苏清歌,一个叫薛筱晚?”

“我只记得长得胖乎乎的小包子。”

“哈哈,还有隔壁家的叶悠然,长得就像女孩子似的!”

“将军弄的这玩意儿还挺管用的哈,好啦好啦,水位够了,再游水就漫出来要淹城了!将军叮嘱过一定要注意水位不能过啊。”老大手里拿着之前将军制作的水平仪,一边游一边认真地测量水位。

这三只呆萌的小猪,并不是猪,这句话并没有表扬他们的意思。

《山海经·东山经》中记载了一种神兽,名叫合窳,人面猪身,见则天下大水。窳音同“雨”。

合窳外表像猪,其实是一种能引来大水的猛兽,曾在黄帝与蚩尤大战时用“金汤”负责守城。因为龙是世间至高无上的雨神,所以合窳的家族从上古时代开始,包括在史书中被世人称为“叶公”的沈子高,千万年来一直追寻着龙的踪迹。

沈缁衣,沈风轻,沈夜舒,三兄弟千里迢迢来到陇右战场,便是为了保护叶铿然而来。

昨晚,将军把守城的计划和盘托出之后,三只小猪苦恼地说:“可我们很笨。”

将军笑眯眯地用力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既然上天给了你翅膀,就一定要飞翔;即使上天给你的是一堆脂肪,也要带着脂肪去欢乐地闯荡啊少年!”

将军不愧是将军,无论何时都能鼓动人。

于是,三个少年就带着一身丰满的脂肪,燃烧出了战场上最可怕的奇迹,将鄯州变成了一座金汤城池。

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做到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即使是被嘲笑的家伙,也有独特的天赋。笨又如何?世上有些事,不需要聪明,只需要勇气;不需要别人,只需要独一无二的你。

日光刺眼,转眼已经到了正午。

城下三军徘徊不前,连马蹄声也显得烦躁。鄯州城久攻不下,吐蕃非但不能以破城引回渭州的唐军,十万大军反而被一座空城牵制。

如此一来,吐蕃兵力虽多,却如同陷入沼泽地中。

吐蕃将领脸色阴沉地看着波浪汹涌的护城河,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不能再拖延了,偬哈赞王子下过军令,日落之前必须攻破鄯州城!左右听令,死士出列!”

——这是他最后和最可怕的筹码。

身边的副将立刻应声,随即一挥手,数十个黑衣人从军队里迅速出列,形如鬼魅。

表面看上去,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有威慑力的杀手锏——身手快,在马背上拼杀时是很有用的;但攻城这件事,护城河如同天堑,身手再快也没用——除非死士能快成一缕清风,飘到城墙头!

沈家三兄弟没在意对方换了一拨人,还在悠哉游哉地游泳,可是守城的主将叶铿然放目远眺,脸色突然变了。

这一刻,叶铿然看到了熟悉的脸——与他在军中相处过三年的兄弟樊骁。对方眼神木然,扬臂将一道飞梭打入城墙石缝中,随即以绳为桥朝城墙跃过来,以致根本不需要碰触到护城河的水,便借力飞向城头!

唐军守城的将士们也愕然发现,这批攻城的死士,就是唐军最后来不及交换的那一批俘虏!

“弓箭手准备!”叶铿然骤然提高声音,守城的士兵迅速拉满了弓。日光如雪,叶铿然按在城墙上的手背青筋突起,这些人不再是兄弟,他们都被鬿誉控制了心神,成为了没有自我意识的工具……可那句“放箭”的命令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

……许多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是眼神。这其中,他终于看到了一张脸,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

独孤琳琅!

被鬿誉控制的独孤琳琅在人群中,她面无表情拿着最擅长的弓,突然抬眸看了叶铿然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叶铿然心口痛楚如伤,心神恍惚间……三支箭矢破空而来,直袭他的要害!叶铿然横枪去挡,两支利箭应声而落,最后一支扎入了他的肩头,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叶校尉!”左右士兵大惊失色。

“不碍事。弓箭手退下,改用石击——将死士打下城头,不到万不得已,避开要害攻击!”叶铿然咬紧牙关一把按住箭矢,指间用力,箭羽应声而断!此刻若是拔箭,伤口鲜血来不及止住,只怕他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所以,只能将露出的箭矢拔掉,任由带着倒刺的锋镝留在血肉中。

与此同时,独孤琳琅已经率先轻如鬼魅落在城墙上,同时将手中锁链朝身后抛去——

只要锁链被接住,便有更多的死士可以迅速登城。危急时刻,叶铿然一枪凌空刺去,将锁链牢牢缠住!

独孤琳琅毫无犹豫地用力一拉——她的力气极大,曾经可以拉开叶铿然无法拉开的弓。气力相撞,叶铿然的嘴角顿时涌出鲜血,脚步也被拖得朝前滑动几步,脚下青砖几乎划出沟壑!

“琳琅!”叶铿然大喝一声,突然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毫不迟疑地舍弃自己手中的长枪,顺势跃上前将独孤琳琅紧紧抱住!

烽火硝烟弥漫,日光刺目如雪。

叶铿然紧紧抱住独孤琳琅,吻住了她的唇。在这个轻而滚烫的吻中,独孤琳琅木然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晰,一层水光渐渐浮现在她清透的眸子里:“叶……叶哥哥?”

两人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

只听叶铿然突然沉声说:“当心!”他猛地一个旋转,与独孤琳琅交换了位置,而身后的死士一刀刺入他的后心,刀锋猝然透胸而出!

身体失去力气,叶铿然重心不稳,两人一同跌下城墙!

水花溅起,叶铿然和独孤琳琅一起落尽滔滔浊浪中……

与此同时,更多的死士从城头掉了下来——唐军用弓箭守城改为以大石击打。

冰凉的河水呛入胸膛,叶铿然甚至感觉不到别的,只是冷……鲜血正顺着胸前致命的伤口和他的生命一起流失,四周的河水很快变成了红色。越来越黑的视线中,他看到独孤琳琅在水中拼命做着一个什么动作——

她用尽全力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手腕塞到自己唇边。

龙是水神,力量是“净化”;凤凰是火神,力量是“治愈”。

不要……叶铿然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想要挣扎,却无力动弹。终于,一大颗泪落入水中,像一缕清风无声消失在宁静的午后。

这一刻,他想起了将军说的那句话……所有的力量都有它的局限。

龙可以净化黑暗,却不能消弭悲伤;凤可以治愈创伤,却不能治愈匆匆分离的时光。

他预感到了什么,却不能阻止她,不能守护她。

叶铿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六天之后。

三个围在床边的亲友团的眼睛红红的,老大惊喜地喊:“坑然哥哥,你终于醒了!”

“琳琅呢?”叶铿然猛地坐起来,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三只小猪对视了一眼,谁也不肯说话。

“她——到底怎么?”叶铿然提高声音,死死盯着三兄弟的脸,握紧的拳苍白如死。

耳边轰鸣作响,叶铿然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她……死了?”

“不不,不是!”三兄弟连忙否定,“坑然哥哥你别着急,她没有死!”

“你看这个!”

沈家老大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盒子,盒子里铺着稻草,里面有一只圆圆的蛋。看上去比鸡蛋稍微大一点儿,颜色就像黄金铸成的,纯粹而明亮。蛋壳上有两道牙印般细浅的红色痕迹,就像当日独孤琳琅将手腕咬破的伤痕。

“这是——”叶铿然愕然抬眸。

“我们三个那时就在河里,等我们游过去救你们的时候,亲眼看到……”三兄弟面面相觑,好像直到现在也没法相信他们在水里看到的情形,“我们看到她蜷缩起来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了这个蛋!”

凤凰怕水,遇水会保护自己。

但这种奇怪的变身,用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算什么?叶铿然的手指抚过蛋壳上那牙印般的红痕,一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据说,孵凤凰蛋要一千年。他要再见她,莫非要等到一千年之后?

“叶校尉!”一个熟悉的大嗓门从门口传来,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大步走了进来。叶铿然脱口而出:“樊骁!”

是被吐蕃军俘虏的樊骁!既然他回来了,那其他的俘虏呢?

樊骁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立刻说:“我们最后这批俘虏二十五人,都活着。当天我们攻打城墙时被守城的士兵打落墙头,掉进护城河里,清醒过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如曾经。

叶铿然突然想起,那日也是雨声淅沥,将军的左手与右手对弈的情形——那一枚枚棋子在那人掌中,不是弃子,那一个个名字在那人心里,不曾忘记。

叶铿然的喉头突然有些发紧,将军将鄯州城交给自己时,原来已经料到吐蕃攻城的最后杀手锏,就是那批死士……

所以,他才在护城河中投入了龙涎。

——能让人摆脱鬿誉控制的,不是龙血,是龙涎。

当初,将军带着叶铿然从陇右到楚地所行经的线路,从河州到商州,再至复州……一路上,他把鬿誉之祸可能爆发的消息,与龙涎一起,送给了十二城刺史。

那段旅程,初初看上去不过是将军大人心血来潮,就像棋局上可有可无的闲子。一开始,叶铿然以为他无聊;后来,发觉他以退为进避开李林甫的锋芒,落子精妙;最后才骤然惊觉,他行棋之险,纵横天下的谋略与担当。

风雨如晦的夜,正是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过去的,叶铿然心底的风雨,也是那时放晴的。

“说自己从来没有恨过,就太虚伪了。但是,在恨意最盛的时候去做的事情,事后十之八九要后悔。”

那日,一缕晨光落在将军脸上,显得漫不经心却光明坦荡,“即使不能原谅,至少也要做到再等一等。”

那人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而且我太懒了,记性又不好,噩梦应该忘掉吧?忘掉了,才能相信人生还有美梦。”

他只说浮生一梦,不说宠辱沉浮,也不曾提及自己扛在肩上的责任——

只因真正的誓言,无需宣诸于口。

一人一肩一天下。

一城一池一盛世。

无论在陇右,还是在整个中原大地,乱象若起,史书不过一笔带过,于百姓来说,却是无数个真实的日夜。

也正是为了这无数个真实的日夜,他甘愿粉身碎骨,九死一生前往楚地。

叶铿然眼中温热,缓缓问:“将军呢?”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奇怪,叶铿然皱眉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屋子里挂着白幡,樊骁与三兄弟也都穿着白色。

“将军人呢?军中出了什么事?”叶铿然心中莫名一悸。

这次,几人没有说话。樊骁眼底布满血丝,似乎拼命压抑着什么,三兄弟嘴一瘪,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叶铿然脸色惨白推开他们,跌跌撞撞冲到门口——

三军俱缟素,哭声汹涌如海。

尾声

《开元稗史》记载:

唐开元二十九年,吐蕃大军四十万犯陇右,大将军裴昀率军八万迎敌,用兵奇诡,身先士卒,不幸身中流矢而亡。六军恸哭,缟素绵延数里。

此后十年,吐蕃骑兵岁犯然不敢深入。偬哈赞兵败遂失人心,后娑悉笼腊赞继位。陇右成大唐粮仓,胡汉相融,繁荣空前,司马光纂《资治通鉴》,曰:“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后世史官叹曰,裴昀年仅弱冠,美姿仪,擅谋略,勇骑射,天纵英才,以少胜多,彼一战光华可暗日月,大唐乱世由此后延十年。

又,同年现鬿誉之祸,其势来如瘟疫,去如神迹,皆因龙涎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