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融阗要走的时候,郦儿再一次拉住了他的衣袖,眼睛里闪过某种执拗,“融叔,主子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今天,却有一种迫切想要知道的欲望。
那种伤痕她并不陌生,从前当小乞丐的时候,身边的一些可怜人在熬不过艰苦的日子,通常选择用破碗片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饿的受不了的时候,也想过要一了百了,却始终没有勇气下手。
死亡,需要勇气。
可是主子,他的手上,几乎爬满了这种伤痕。
一个人,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融阗本不想回答这种沉重的问题,但是对上那双忧郁的、溢满心痛的眼睛,他竟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是他自己弄的……心疼得受不了,只能寻求肉体的解脱……”
也不管她一个小孩能否听懂,他悄然释放了心中那份隐秘的痛苦。
那个人,总是不爱惜自己。
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恨不能以身相替,却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痕累累,这种感觉,太痛苦了。
他心绪起伏,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匆匆打发了郦儿,便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郦儿却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她缓缓举起自己细瘦的双手,无奈地叹气。
她知道融阗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安笙。
但是渺小的自己,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必须要,做点什么呢!
……
过了十来天,尧儿将被拒的不愉快抛诸脑后,闲暇时又来御花园里溜达了。
绕过一片小假山,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尧儿本来低头吃着零食,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一声淡绿色的衣裳,扎着两只可爱的小辫子,白皮肤,大眼睛,小嘴巴,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正是郦儿。
上次的羞辱还历历在目,尧儿很快变了脸色,嘴上也不客气,“好狗不挡道,让开!”
郦儿不让,只拿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哼!”尧儿懒得跟她废话,正要绕过她往前走,冷不防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
“对不起!”
尧儿停住了,抬起头来看她,很不可置信似的。
郦儿深吸口气,直视他的眼,一字一顿,无比认真道:“我为之前的事,跟你说对不起。”
“哈?”尧儿倒是不想走了,双手抱臂,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郦儿低头揪着衣摆,良久才抬起头,脸上有些紧张,又有点腼腆,像是鼓足了勇气,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你说想和我做朋友的话,还作数吗?”
……
融融发现,尧儿最近很奇怪。
前段日子还死活不肯出门的人,最近又频繁出门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日,两人正一块儿练字,尧儿屁股还没坐热,又要揣着零食出门。
融融抬头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尧儿随意道:“屋里没意思,我去外面转转。”
融融不咸不淡道:“你前两日不是才说,外头没意思,在屋里待着才舒服么!”
“此一时彼一时嘛!”尧儿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道:“你就不用陪了,好好用功,国家的未来需要你。”
融融撇了撇嘴,以前还缠着他出门,现在倒是想把他撇了。
就在尧儿要踏出门之际,融融搁了笔,“你每日与那丫头厮混吗?”
不大,却威严的声音成功止住了他的脚步,尧儿猛地回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融融将脸转向他,好整以暇地勾起嘴角,“这是我的地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
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情,自有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势,配上他那张巧夺天工的精致脸庞,那么狂妄,却又那么迷人。
绕是尧儿,都忍不住被他的气质所惑,半响才低声爆了一句粗口。
要不要这么酷炫狂拽啊,都把自己秒成渣了!
融融却忽然变了脸,语气不善道:“早跟你说过,此女不是善类,你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两人相处时,都是融融为主导,换做平时,尧儿倒也不太计较,此刻,就分外不喜欢他这种训斥的口气。
说白了,他是被人捧着长大,连风宸都极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以前,他是因着喜欢,才对融融多加忍让,被骂了,也是笑嘻嘻的。
如今,难得热衷于某件事,却无端被他泼冷水,逮谁能不生气。
他又没犯错,说到底,他才是哥哥呢?用得着摆出一副训诫姿态吗?
脑子一热,说话也就不经大脑了,“你别以为自己心里阴暗,别人就都不是什么好人了。”
果然,此话一出,融融立马黑了脸,一双本就漆黑的眼眸都阴沉得没边儿了!
尧儿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来。
再说了,立即道歉,是不是太怂了点儿。
纵然心虚,他还是硬着脖子不说话。
“滚!”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融融懒得再看他一眼,又正襟危坐,写他的字了,周身的气压明显低了几个度。
他难得关心一个人,对方却不识好歹,他如何能不动怒。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多说一个字。
让他长个教训也好,蠢货!
尧儿看着他那阴沉的样子,心里直打颤,嘴巴一动,几乎想立即道歉。
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走出去了。
说实话,这段日子和郦儿在一起很开心。
敞开了心的郦儿,对他十分友好。
她不像融融那样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相反笑容灿烂,十分健谈,即便什么也不做,跟她在一起,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更何况,她真的很好说话,无论做什么,都会陪着他一起。
从小到大,他身边围绕了不少女人,却都是成人,便与照顾他。
她们对他千依百顺,却无法取缔年龄所带来的代沟。
他第一次有这样要好的女孩子,不知不觉,便将对方看得十分重要了。
乃至于连融融的话,也不愿听了。
说到底,他还是喜欢交往中彼此能平等对待。
融融,实在是太深沉,太强势了,只要跟他一起,无法避免被他牵着走。
长此以往,难免压抑,只是过去他没有选择,也就默认了这种相处模式,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这是正常的。
一旦结交了旁人,体会了不一样的相处之道。
人都贪图享乐,更何况是一个孩子,一边是温柔可爱,一边是冷酷深沉,“趋利避害”的本能,使他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倾斜了。
他不愿因为融融的一句话就放弃郦儿这个好朋友。
如此,又过了好几天,这一日,他来到约定的小凉亭里,郦儿早早就等着了。
尧儿欢欢喜喜地小跑过去,正要分享自己的小零食,郦儿却制止道:“总吃你的,我也不好意思,今日我带了些吃食,你可要尝一尝?”
说罢,她从一旁的食盒里拿出几样精致的小碟子,上面摆了各式的小点心,做成了各种动物的形状,看着真可爱啊!
尧儿几乎一眼就喜欢上了,迫不及待地要拿。
郦儿一直盯着他的举动,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尧儿却在触及糕点时,生生止住了,抬头,满眼放光地看着郦儿,“这都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呀?”
郦儿笑的甜美,“当然了,你快吃吧!”
“谢谢你,我真高兴。”尧儿果然十分感动,目光柔柔地看着郦儿,似想到什么,有些愤愤道:“你不知道,融融之前还说你的坏话呢!”
她主动捻起一块糕点,送到他嘴边,闻言,动作一顿,故作好奇道:“他说什么了?”
尧儿张嘴把糕点吃了,美好的滋味让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含糊地说道:“他说你不是善类,叫我离你远一点!不过,我才不会听他的呢!”
“太子真会开玩笑。”郦儿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低垂的眼眸闪过一丝阴郁。
明明没有打过交道,却能看穿她的本质。
厉榕太子,好毒的一双眼。
幸好,没有选择那个人下手呢,不然,只怕她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呢!
尧儿是个很能吃的,尤其在郦儿的劝说下,几盘糕点很快就见了底。
期间,他也劝郦儿吃,但是郦儿却说已经吃过了,这些是专门为他留的,让他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这样一来,尧儿就吃得更开心了,为了让郦儿开心,就差摇着尾巴舔盘子了。
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完了所有的糕点,郦儿终于欣慰地笑了,眼中隐隐有一种疯狂的神色。
这事,她是瞒着安笙和融阗做的,毒也是她想办法找的,尽管这毒不是很厉害,这么小的孩子,又吃了这么多,也凶多吉少吧!
尧儿其实在快吃完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了,但是他常常吃撑,是以没有放在心上。此刻,腹中开始绞痛,才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捂着肚子,向郦儿求助,“郦儿,我肚子痛。”
“是吗?我看看。”郦儿假意地摸了摸他的肚子,“可能吃多了,坐一会儿就好了!”
只片刻功夫,尧儿的脸色就惨白如纸,他冷汗涔涔,连坐也坐不住了,捂着肚子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不行,好痛,郦儿,你快去叫人。”
郦儿冷眼看着他,并未行动。
“郦儿?”尧儿挣扎着抬头,不由得怔住了。
郦儿脸上的表情,那么陌生,那么冷酷,
他不能理解她眼中的情绪,仇恨和快意交织,几乎要将人淹没。
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心里堵得慌,脑子却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太痛了,痛的在地上打滚。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艰难地抬起头,问郦儿道:“为什么?”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陌生的童音响起,明明是清脆的音色,却带着一股寒冬腊月的冷意。
郦儿瞬间变了脸色,猛地看向声音来源。
“他要杀你,蠢货!”带着满身寒意,融融自小径中走来。
当那道杏黄的身影步入眼帘,尧儿忍不住湿了眼眶。他像是披着霞光而来,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大,冷酷的脸色,莫名有了亲切的感觉,连那鄙夷的神色,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可爱。
在脆弱之际,看见这么一个人,简直就像在黑夜中看见了明灯——垂死的救赎。
同样一个人,看在郦儿的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明明是个比她小两岁的孩子,但那双眼睛,冰雪般冷酷,豺狼般凶狠。
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眼睛。
郦儿只觉心中一阵胆寒,忽然生出一种濒死的恐惧,她后退几步,转身跑出凉亭。
对方只有一人,她却完全没有杀他的想法,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逃!
融融目光一沉,身上杀气暴涨,从裤腿上抽出匕首,身体便如离弦之剑,猛地追上上去。
郦儿没命地奔跑,身后那股杀气却如影随形。
一阵凉风打在她的脸上,她浑身一个激灵,心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怕是,逃不过去了。
忽然,她的身体猛然僵住,奔跑的姿势瞬间定格,与其同时,胸口一阵剧痛。
她机械地低头,看见胸口多了一团血渍,正不断地往外扩散,而那血渍的中心,一个被血肉包裹的尖锐之物隐隐冒出头来。
这让她想到了冲破水面的冰山,那么硬,那么冷。
融融在她身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匕首,鲜血溅上他的脸,使得他精致的容颜多了几妖异之美。
他却连眼睛也未眨一下,唇瓣露出残忍的笑容。
郦儿的身体摇摇欲坠,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其实,早在做出这个决定起,她就没想着能活下去。
宋尧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
安笙尚且寄人篱下,拿这些人奈何不得。
她犯下这等大罪,就算是安笙,也保不了她。
她奋力一击,已然用尽生命。
可是,好不甘心啊!
好想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给他报仇了。
好想听听他的声音,见见他燕子点水般的微笑。
好想听他夸夸自己,说她做的好呢!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竟然强撑着没有倒下,她咬着牙,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鲜血在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艳丽的痕迹,这是她流逝的生命……
见此,融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便转化为兴奋。
第一次杀人,他非但没有半丝恐惧,浑身的血液反而像要沸腾,叫嚣着继续呢!
他是天生的主宰者,就让这个小丫头为他的征伐之路祭旗吧!
嘴角邪妄的勾起,他握着刀柄,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猎物。
刀锋在夕阳下折射出冷酷的光辉,这时候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有神采,脸上的笑容,残忍而绝美。
手起刀落,就在他收割猎物之际,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点的痛呼。
“融融,好痛!”
他回头,见尧儿蜷缩在地,痛苦地嚎叫着,嘴角已经开始溢血。
再看一逃走的猎物,眼中变化万千,终究弃了匕首,转身走入凉亭。
蹲下身半扶起尧儿,融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她带了糕点,我,我全,全吃了。”
糕点,有毒!
尧儿主动偎他的怀里,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声音哽咽似哭,像是不愿面对丑恶的现实。
他一边说话,一边呕血,鲜血染红了杏色的衣襟,他嫌弃地皱眉。
“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被伤害的委屈和痛苦的折磨让他眼泪横流,那双钻石般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脸上一片死人白,睫毛颤抖不停,像是一只折翼的鸟雀。
可怜又无助,脆弱又伤心。
融融推开他的手僵在半空,半响,轻轻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融融。”他抓住他的衣襟,力道却慢慢地松了,眼睛困得要睁不开,却还是努力地看着他,嗓音轻若呢喃,“我好困,好冷……”
融融眼神一暗,不自觉地抱紧了他,“蠢货,不要睡!”
说罢,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哨子,放在唇边轻吹。
明明没有声音,他的神情却十分笃定。
几乎是瞬息间,亭子里便多了两个人。
融融将尧儿推入一人怀中,命其带回东宫,宣召太医。
再转过头时,脸上已是一派腥风血雨的杀气,“禀报母皇,封锁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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