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用过了啊,说出口时他一时有些恍惚。
那些他以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记忆,又有那么零星的片段浮了上来。
原来那个审神者,也就是个普通的少年人罢了。
会给短刀们带糖,会害怕见血,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和不太温和的脾气。
刀剑的生命多么漫长啊,更迭易手已然是家常便饭,所谓主殿,也不过是这漫长生命之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偶尔有些人会随着记忆的波澜涌上来,又沉下去。
无爱无恨,无嗔无怒。
第八十章
“您的心情很好?”
开口的青年语气温和隐隐带着笑意,他微笑着为宗珏奉上茶点,趴在他腿边呼呼大睡的天津彦根命和着小小铜壶之中水开的咕嘟声打了个响亮的呼噜,翻了个身大剌剌用腿夹着坐垫含混咕哝些别人听不懂的梦话。
“能摆脱这个醉鬼,心情自然不会差。”宗珏答道,看着青年给天津彦根命披好毯子,不禁摇头笑道,“有时候还真不知道你们俩谁是儿子谁是父亲了。”
这做父亲的到现在还没脱离中二傲娇期,不事生产在家里啃老不说三天两头还要搞出点麻烦来折腾折腾别人,反观做儿子的倒是从小就听话懂事责任心强,还没成年就领了神职降入现世自食其力,堕为妖怪也是守护一方秩序的大妖还能顺便帮安倍晴明解决个八岐大蛇,简直能跟鬼灯一起并列宗珏心中好孩子排行榜的榜首。
嗯,月读命是上司,不参与这个排行。
“父亲的确有点孩子气。”青年捻着药膏涂在天津彦根命现在已经看不出红肿的额头上,微微挑起眼角去看宗珏,“但想来应当不仅如此。”
他的眼睛是极为灿烂的金色,像是太阳的光辉揉碎了融化在这眸子里,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几缕碎发在眼前晃荡着,柔化了一切的骄傲与锋芒。
但他本应是骄傲的,就像天津彦根命那样无所顾忌的张扬的。
太懂事的孩子总是惹人心疼。
“嘛……还得了一振好刀。”宗珏托着下巴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不过那孩子害羞,倒是不太好给你看了。”
“您就是给我看,我也看不太懂。”青年笑道,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药膏,他手生得也好看,袖子挽起露出小臂,宗珏不知道他到底是跟谁学得穿衣方法,还是现在的年轻人流行衣服不好好穿,大半胸膛露在外头一点也不嫌冷。
宗珏笑了一声,道:“一目连还不懂的话,大概就没有谁敢说自己懂了吧。”
所谓一目连这个名字的由来,大多数人受一目连失去的那只眼睛的影响而认为是由此而来,但实际上则是因为一目连的神职所致。
仍旧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早到天照大御神被素盏鸣尊气得隐居不出门的时候,一目连应其他神明的请求锻造了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献给天照大御神——除了风神的神职之外一目连更为有名的其实是锻冶之神,那时候的锻造炉基本都是封闭式只留有一个小窗的款式,所以每次都得要闭起一只眼睛从小窗观察火候,久而久之这样闭起一目就成了他的特征。
一目连本身更加善于制作各种礼器而非刀剑,但说到对于刀剑的鉴赏堪称是顶尖水准了。
严格说来倘若他还是神明的话那些刀剑们都应当算是他的从神才是,以这位的护短程度估计不可能同意刀剑们跟时之政府签订的那个坑人的契约。
分灵降神并非一点风险都没有的事情,当时若不是有太多分灵降神削弱了本体强度小狐丸的本灵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从高天原拉下来,与人类缔结太强的羁绊,沾染人类的欲望,以神明之力干涉人类的历史进程,本就介于神性与妖性之间的付丧神只要有半步行错踏错就会彻底被打落深渊,甚至成为堕神被讨伐斩杀。
当然也不是全无好处,在这个计划之中人类提供的信仰足以让任何一个神明完成力量的三级跳,对于刀剑来说能力的提升让他们摆脱了可能会被胁迫认主成为某些神明神器的危险,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类追求好刀,神明也一样追求好用的神器,有资格跻身为高天原一员的刀剑付丧神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他们趋之若鹜,甚至于不惜使出些不怎么光明的手段。
一目连仍是笑,拎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既是能让您这般高兴,大抵……是相州传的刀?”
宗珏可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了,也是他眼里最可靠的长辈没有之一,生母不明都不知道实际存不存在,要知道神明的生育方式比人类精彩得多,天津彦根命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脾性还需要他时常忍让着,其余的神明基本上也都遗传了天津神的一贯性格不靠谱的居多,真正在他成长过程中给了他不少有用的建议让他没有长歪的最大功臣应该就是时不时会来跟他聊聊天喝喝茶的宗珏。
因此他对于宗珏在刀剑上的审美还是很有心得的,况且宗珏偏爱相州传,也就是镰仓锻冶又不是什么秘密,听说当初镰仓锻冶的创始者新藤五国光死后宗珏还特意在审判间隙拉着人去锻刀房里好好交流了一番,除此之外包括相传为新藤五国光师承的粟田口国纲和备前三郎国宗,还有正宗,来国俊这些后辈,外加继承了正宗风格又加以发扬的长谷部国重,长船长义等人也都是宗珏的座上客,导致鬼灯对宗珏多次以权谋私拖慢审判流程很是火大。
“是左文字的刀。”宗珏难得像个得了宝贝想炫耀的年轻人一样说着不给看又忍不住把回归了本体方便携带的小夜左文字取了出来,小短刀一露头就显出了人形,只是比起付丧神,显然在场的两个对他的本体更感兴趣。
“可以吗?”一目连温和地问小夜左文字,在得到小家伙闷闷地点头之后才隔着手帕小心拿起他的本体仔细观赏,深浅交织的刃纹在阳光下闪烁着洒金一般的光辉,“真漂亮啊。”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是吧。”宗珏把茶点在小碟子里摞好放在小夜左文字面前,看着小刺猬被投喂得双颊鼓鼓不禁伸手去揉了揉那一头有些毛刺的头发,“小夜超棒的。”
虽然的确就锻造工艺之类的来说小夜左文字说不上是最为出众的,公认左文字一派的巅峰之作是太阁左文字,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宗珏对小夜左文字有所偏爱,反正他的心本来就是偏的,付丧神都还没有生出的太阁左文字也不能来找他辩驳什么。
“看来你之前的那些刀剑们怕是要失宠了。”一目连摇头失笑,第一次见到宗珏情绪这般外放的模样,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巴不得让谁都知道自己手里有个宝贝。
“只是个人偏好问题。”宗珏耸耸肩,选择性忘记了还有两振左文字正孤独地躺在黑暗的次空间里等待着被他放出来,“我有分寸。”
不管个人偏好如何,他还不至于因此影响到正常判断。
一目连笑了笑,抬手又取来一份点心,“前些天有人送来的,我觉得太甜了些,不过小孩子应当是喜欢的。”
他和宗珏的口味都淡,所以茶点吃起来基本没什么甜味,想来大抵应当不怎么讨小孩子的欢心,还是拿些别的给小夜吃好了。
大大的奶油蛋糕上还镶嵌着一排草莓,最上面堆叠这切成小方块的芒果,小夜左文字抬头看了看宗珏,见他没什么意见才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轻而易举就被那股甜香讨好。
“现在的供奉已经变成这样了?”宗珏微微挑起眉梢,一般他们说到有人送来这种话,基本上就是神明的信徒奉上的祭品了。
“啊,是那家的孩子送来的,他前几天的生日。”一目连答道,当初在封印了八岐大蛇之后他就回了自己原本居住的地方,没想到竟是有他那时救了的人类寻过来勤加供奉,代代相传直到今日也成了极为繁盛富裕的一族,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其中起到了什么太大的作用,最多也就是座敷童子惠比寿他们经常会来看望他可能连带着有些影响,但那一族却似乎是将一代代人勤勉克制而又勇于拼搏的成果归功到了他身上,一直到现在依然供奉着他。
特别是在他们家的小少爷有着些许灵感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之后,每年的供奉愈发隆重起来。
“那一家啊……我记得是姓——”宗珏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下,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挖出了那个不太常见的姓氏,“赤司?”
“赤司征十郎。”一目连笑道,“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虽然他不是太能理解那种叫做篮球的运动乐趣在哪里,但并不妨碍他看着那个孩子从抱着球跌跌撞撞到现在能带着自己的队伍拿到好几个冠军,至于因此稍微傲气了一点这种事情……
有着天津彦根命这么个父亲,一目连表示赤司这点小性子真的不算什么。
宗珏瞥了一眼呼噜声猛地大了不少的天津彦根命,出于种种考虑最后并没有说什么,为这个大龄傲娇保留了那么一点面子。
赤司家能这么繁荣昌盛安安稳稳地度过无数次战乱兴衰,其本身的勤奋拼搏自然必不可少,但天津彦根命也没少在后头帮忙——好歹也是供奉着自家儿子的一族要是没了的话儿子岂不是又要伤心一次,出于这种考虑天津彦根命基本上把能打点的神明都打点过一圈,可以说是这个傲娇有生之年说话最软和姿态放得最低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