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2 / 2)

中年男人粗粝的大嗓门。

“好嘞!客官您先坐,马上就来嘞——!”

跑堂小二扬长的呼声听着就让人有食欲。

今晚的月光如水般清凉。

大刀阔斧地坐在屋顶的房脊,少年拉下面罩,一口吞下今日的“份例”。那是一枚乌墨泛红的药丸,吃下一颗,可解七天深入骨髓的疼痛。

吃下了暂时保命的药,少年从袖袋里掏出一只“信鸽”来。说是信鸽,其实不然。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的小雀儿,流水线般的身子,半个拳头大小,看着不起眼,可速度极快,比训练过的专门信鸽更迅速敏捷,更加可靠。

就是靠着这只不寻常的“信鸽”和自己一身血里滚出来的武艺,他才能够小小年纪就坐到这个位子。

少年打开一个小布包,抓出一把雀食,放在几块瓦片支出的小小平台上,看着雀儿一点一点地啄食。有几粒谷物卡在瓦片之间的缝隙里,雀儿急得扑棱着翅膀,却也懂事地没有叫唤出声。

少年仿佛是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无声地闷笑两下,摸出一根银针,将它啄不到的吃食,扒拉了出来。

雀儿吃了个肚滚圆,酣畅地立在少年肩头,感恩至深地蹭蹭他的脸颊。

少年忍住想要躲闪脸边的刺痒的念头,勾起嘴角,继续监视着屋里的一举一动。

影一手里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自有记忆起,他就困在一方阴冷的天地里,被教导着如何把别人杀掉和如何不被别人杀掉,杀戮逐渐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本能。

他在任务过程中,看到小孩子被父母护在怀里,那茫然又害怕的眼神时,也曾思考,自己是否也有过胆怯和恐惧。

或许有吧,可是任何的心性都在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训练中被磨光了,早已记不得最初斩掉同伴的头颅,是什么样的心情。

若非袖袋里那团成一个丸子般的生命,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注定沦为一件没有心智的工具,一把冷硬的兵器。

一个在刀尖过日子的人,竟被一只雀儿全身心地信赖着依靠着。

如此神奇,又如此美妙。

酒馆里的吃喝似乎告一段落,刚刚还恨不得将屋顶掀翻的热闹,诡异地冷了下来,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到。

影一暗道一声不好,将雀儿塞回袖袋,一跃而下,鬼魅似的闪进了屋里。

温暖明亮的酒馆内,七窍流血的客人和掌柜,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小二背对着门口,吊耳当啷地甩着本来系在腰间的巾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影一拔出刀,全身每一个部位都进入了戒备状态,对方一有异动,便会被他斩于刀下。

小二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影一,道:“老大,你怎么啦?”

影一暗暗吃惊,冷声道:“怎么是你?”

小二嘻嘻地笑着,耍花腔道:“老大,我不小心把你的任务对象毒死了,这可怎生是好?不知道主子会不会气得将你罚进蛇窟,还是要停了你的解药,让你活活疼死?啊,想想还有些心疼呢。”

影一握紧刀把,道:“为何?”

为何要害我?

小二收起脸上的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阴沉道:“为何?我也想问为何。为何你就能坐上头领的位子,为何我明明比你资历老、年纪大,还得兢兢业业听你调遣?”

影一没答话,他并不了解“嫉妒”这样深刻的情绪,也不明白小二的怨念。他只知道,此时若不将小二缉拿,带回去给主子认罪,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影一不再给他狡言诡辩的机会,提刀就上。

小二武艺虽算上乘,却也不敌,渐成败势。

“老大,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出任务回来,伤重得差点死掉,是我求主子给你赐的药?”

影一攻势一顿,可并未退去。

“还有一年……”

小二仿佛找到了影一的破绽,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满含怀念地讲着往事,仿佛此时此刻并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是两个相交已久的挚友,在把酒叙旧。

影一虽有所触动,却奈何心志坚定,并未被太大影响。

小二笑容略有了裂痕,这么一阵,他已经被影一的刀伤到好几处,若不彻底翻盘,今天就会交代在这里。

“你还不知道吧老大,你那雀儿吃进的雀食里,掺着这躺了一地的客官刚刚吃过的料呢。”

影一的攻势终于有了破绽,小二趁机反击。

“啊!该死的雀儿!”

眼看终于伤了影一,小二正欲趁胜追击,却被盛怒的雀儿啄了眼。

血模糊了视线,小二心知无法善了,便索性拼个鱼死网破,耳朵捕捉不到雀儿的声音,便不管不顾地向影一的方向扔出一把淬了毒的暗器。

护主心切的雀儿,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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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若是以前,有人拿这样的诗句念给琵琶听,她一定会媚态百生、呵气如兰地告诉你:“奴家还是更喜欢‘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这样香艳的句子,公子别拿些酸腐的词句,污了奴家的耳朵。”

可如今,琵琶捧着三千相思的词本,泪眼婆娑,窝囊得令人发指。

为一个人,寻了前世,等了今生。

这大概是最伟大不过的吧。琵琶抱着素九在魔域重金买到的“才子美妖”的话本,如此怅然地想着。

那时的她,一定不知道,不久将来的自己,为了个惊鸿一瞥的和尚,何止是等了前世今生,说是修了八辈子的缘也毫不过分。

值得吗?

一次次魂魄脱离肉身,一次次如无根浮萍般坠入轮回,一次次历尽磨难地去寻,去找,去守。从云端到泥潭,享过富贵又落于尘埃,那俗世软红十丈,百转千回,她陪着他,不曾独沽一味。

值得吗?

多年后,素九这样问。

彼时的琵琶已是佛道人人得而诛之的罪妖,惶惶不可终日,却还是笑着回答。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怎么会不值得呢?

她一个人,霸占了他整整十辈子啊。

多值。

佛子金蝉,入世苦修,所到之处佛光大盛,等闲妖物不得近身。她只能将肉身托给旧时的朋友保管,魂魄出窍,以一缕幽魂之体,到处寻他。找寻的过程总是最痛苦的,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具体的方向,仅凭痴念和偏执,支撑着。

所幸,每一世都有寻到。

即使最短不过相处一瞬,最长不过相伴几年,她亦知足了。

琵琶是妖,没有佛缘。

可那十世光阴里,她曾离他这般的近,呼吸着同一尺的空气,似乎连灵魂都亲近起来。

他终于也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那样专注,那样暖。

暖得就算明朝跌落无间地狱,也能让她唇边生出笑意来。

暖得纵使来日与君相逢,他待她如同陌路,也决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