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令她“下落不明”的奇袭,竟不是冲着她去的。
她只是凶手出毒剑时,被不小心刮伤的那个人而已。
可是这种偶然性与讽刺性,反倒增加了这则消息的可信性。
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接受了这黑刀卫校尉的说法,哪怕其中有一两人心中掠过一丝闪念“这会不会是那公主殿下自己设的局”,但在此时凝重的氛围下,却断然不敢说出口来。
在场与穆明珠关系最疏远的人,反倒是最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执金吾牛剑问道:“船失事在何处?可命人去找寻了?”
杨太尉也问道:“那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何在?距离船只失事已经几个时辰了?”
秦威一一回答。
在场只有御座上的皇帝穆桢,与左首的右相萧负雪不发一言,只看着众人来来往往询问与回答。
在众人问答的某个间歇,思政殿内沉寂的一瞬,一道温和清雅的男音第一次响起。
“秦校尉……”萧负雪上前一步,一如既往动听的声音中,却藏着几乎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殿下一同回程的还有何人?”
秦威微微一愣,道:“回右相大人,随公主殿下回程的,便是咱们黑刀卫和殿下的扈从——都是跟着殿下从建业城出去的人……”
萧负雪略颔首,负于身后的双手,在长袖之下攥成了拳,顾不得惹人生疑,又问道:“谢先生可一同归来了?”
秦威身在黑刀卫,消息灵通,摇
头道:“尚且不曾。下官随殿下返程之时,谢先生还在扬州城外山庄内。不过谢家的奴仆倒是已经先回了建业一队,在主人之前先洒扫庭院、以迎主人归来。”
“如此。”萧负雪沉默下来,他也不知自己问起谢钧的行踪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有上一世的记忆,见穆明珠出事,自然就想到了同在扬州附近的谢钧,本能地认为其中有谢钧的手笔。
可是随着他与秦威的这一番问答,萧负雪从最初不真实的感觉中沉下来,开始接受穆明珠“下落不明”这个事实。
长江上的一艘小船,火攻加上暗杀,深夜落水之后的下落不明——
难道重来一次,还是要失去她?
一念至此,萧负雪只觉心中剧痛,想到不过一个多月前,女孩在公主府长廊雨中同他笑言“天下之兵”的前事,岂不正是她亲赴扬州、以身犯险的引子?
萧负雪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便给身旁的宫人扶住,坐倒在地。
这样的反应,多少是出格了些。
李思清看在眼中,忙低声道:“右相与公主殿下师生多年,情谊深厚,此时听闻殿下遇险,焉得不关心?”一语给他圆过去了,又命侍女呈安神的热汤上来,给萧负雪与皇帝穆桢都送了一盏。
可是这安神汤送上来,皇帝与右相却都无心茶饮。
皇帝穆桢始终高坐在御座上,俯瞰着议论不休的众臣。
她的神色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
皇帝有一千种假面,她可以威严、可以和蔼、可以尖酸、可以宽宏……
千般嘴脸,万种情绪,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可唯有这种疲惫的淡漠,才是她真实的那一张脸。
对皇帝穆桢来说,当穆明珠好端端活着的时候,这个小公主是在扬州拥兵自重的逆臣,是击溃了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的奇才,是对她阳奉阴违的狼崽子。公主回来建业,就好比长大的兽类,要驱赶她这个老兽王离开。皇帝穆桢感到皇权受到了威胁,尤其是在外有大梁进犯的当下,求稳的同时,更要干脆利落拿下这野心勃勃的小家伙,让她十年二十年之内都
不敢再试锋芒。
可是现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可能摆在了皇帝穆桢的面前。
如果穆明珠死了呢?
忽然之间,有关这个女儿的许多好处都涌上皇帝穆桢的心头来。
明珠个聪明又乖巧的女儿,写得一笔好字,抄过许多献给她的佛经;常有奇谋,每年生辰都挖空心思给她送上贺礼;极为贴心,几个孩子中唯有这一个会留意她的健康……
只是她是皇帝。
所有示好于她的举动,背后一定还藏有另一种动机。
越是会取悦于她的孩子,越是不容小觑的野心家。
可是如果这孩子死了呢?
忽然之间,当初种种背后的动机,都如烟消云散。
当明珠不再具备竞争皇位的资格,她忽然也从皇帝的身份中走下来,有些生涩地找回了“母亲”这个角色。
皇帝穆桢感到眼角微微的酸涩,像是要流泪的前兆,但到底没有泪水落下来。
自十五载前登基为皇,她已经不需要再动用“眼泪”这一武器。
正如周瞻死去之后,她心有哀痛,却也哭不出来。
想到不久前刚刚死去的次子,皇帝穆桢更感到一种寂然的哀伤,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连这唯一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而在这属于母亲的哀伤过后,穆桢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属于皇帝的痛惜。
其实只要驾驭得当,公主原本是极好的臣子。
她武能病退两州兵马,文能平息扬州粮荒,若能受约束,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不正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可惜从前公主带来的威胁太过明显锋利,以至于叫皇帝穆桢不愿看见这内里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