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1 / 2)

纲领写下八个字来容易,真正要实施却难。

譬如这“以工代赈”,早在齐景公时,便有晏子以路寝之役以赈济灾民。大周朝中不乏饱学之士,这次扬州遭逢百年难遇的水灾,如何竟没有大臣提出以工代赈之法来?原因不外乎三则,一来是以工代赈,既然要做工程、招募人员,总是要许多银两支撑的,国库空虚已久,朝中要员都深明其中难处,想着量入为出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去兴修大的工程?就算有人提议,也会卡在筹措资金这一关。

二来是灾民身份不明,鱼龙混杂,当地政府为了稳定,把他们拆分开还来不及,更何况是把其中青壮有力者聚集起来?秦末揭竿而起的,不正是遇雨的民工?若果真出了这样的暴乱,当初提议的官员免不了要受责罚,所以倒不如任由灾情蔓延,他也好明哲保身。

至于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等大灾之年,朝廷救济的能力下伸不到灾民中来之时,正是地方上豪族廉价侵吞百姓田地、买入奴婢的好时机。这是如焦家这样的豪族,大肆扩展家族能量之时,又如何能任由中央朝廷插手破坏了?就算是有想提出纾灾解难之法的官员,也或是被焦家这等豪族买通,或是被那些与豪族休戚相关的官员攻讦。浑水之下,朝廷做不出举措来,便正中如焦家这等豪族的下怀。

穆明珠从自己所写的八个字上抬眸,透过敞开的长窗,望向墨蓝色的夜空,因为书房内的灯火照耀,她坐于书桌前看不到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但是却知道耿耿星河依旧在。

在扬州城周边收拢灾民,给他们可以做的工程谋生,必然会触动焦家的利益。

与其到时候被动防御,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穆明珠收回目光,折起写着“以工代赈”与“化奴为兵”八个字的纸张,把今晨尚且未能落笔的奏章重又翻开。

在这封她入长安城后,

第一次言之有物的奏章中,穆明珠大胆而谨慎得上奏了她的母皇,她怀疑焦家有不臣之心。这是秘密的奏折,经黑刀卫呈给皇帝穆桢,由齐云的亲信直送,所以穆明珠并不担心被扬州城中人拦截。

穆明珠有了思路,这篇奏折倒是写得极为顺畅。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鲜少有比谋逆更大的事情。

至于焦家的谋逆,是准备扶持建业城中哪个皇子上位,还是输送铁器勾结鲜卑,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穆明珠还没有编好。

但是这不重要,她只需要以这份怀疑给母皇抛下心锚,来日她果然与焦家争斗到了明面上,必要时便提起这心锚来,非但是她胜利的法宝,甚至可能是她最后自保的凭证。

这等没有证据便以疑心奏事的举动,自然不为圣贤所推崇。

但既然已身在政局之中,还去讲究干净清白,岂不是迂腐天真吗?

冥冥之中,她来到扬州城,是有原因的。出扬州城北上,沿邗沟至于淮安。这淮安,地处徐、海、扬三洲之中心,东临黄海,西接江淮,分引白马、射阳两湖,乃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值此大周与鲜卑南北对立之时,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巨贾如孟非白、焦道成,其货物往来,多要通行于淮安周边。

穆明珠压着兴奋之情,写完了给母皇的奏章,又翻开给萧渊未曾写完的信,添了几句,说是在扬州无趣,倒是有些怀念建业城中打马球的日子,看他上封信说如今马球队像模像样了,颇有些好奇,要他转告林然,领队前来扬州城,与扬州城本地的马球队比试一番。至于信的最末尾,她没有写“问右相安”这道暗语。萧渊见了信,自然会明白。

穆明珠是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然而晨起神采奕奕,丝毫不觉倦怠,才穿戴齐整便听樱红传报,说是齐都督在外。

一时齐云入内,原来他是要外出去查陈伦案,先来问过穆明珠今日的安排,可有需要他跟随之处。

穆明珠笑道:“你去忙你的事情便是,我近日另有旁的事情要做,倒是不劳烦你。”她想到自己重生后之所以会格外留意扬州城,并且来的扬

州城、从原本困于建业城中颇感棘手的夺嫡局面中挣脱出来,另辟新路,一大半乃是因为前世知道他在扬州城伤了腿的缘故,忍不住冲他一笑。

齐云望着她的笑容,微微一愣,睫毛轻眨,低声道:“可是臣有何可笑之处?”虽然如此问着,少年的唇角也有了浅淡的笑意,只是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察觉。

穆明珠笑道:“怎么会?本殿是笑啊,原来齐云你是本殿的福星。”

“福星?”齐云不解。

穆明珠却也无意解释,笑道:“去忙你的吧。”便转身吩咐樱红,“把昨日田地上收来的那王长寿和静玉唤来。”顿了顿,又道:“叫静玉别在头上缠布条插珠翠了,就作和尚打扮。”

那王长寿昨日同百名田地里做活的壮汉一同,跟着穆明珠回到金玉园,歇在外院,早已从园中仆从口中得知了穆明珠的身份,乃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女儿,非但年少,更是尊贵无比。

王长寿虽然在外院,来得却比静玉更快,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裳,系带把腰杀进去,愈发显得肩宽有力。他跟着仆从到了内院,一进院门就是一个俏丽的婢女引着,他垂了眼睛不敢细看,然而人很机灵,问道:“奴是头一回进来,不知规矩,怕等会儿冲撞了殿下,求姐姐教奴。”

那引路的俏丽婢女正是翠鸽,善心好说话,便笑道:“你别紧张,咱们殿下是天底下最善良最体贴的人了,从不为难下人。等会儿进去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叫你做什么你都应着,若是有不懂的再出来问樱红姐姐——就是殿下身边的大侍女。樱红姐姐跟殿下久了,人也好得很,我们这些人跟着殿下时日短,就没有樱红姐姐那么好……”底下省略夸奖穆明珠人美心善、才华横溢、诚孝爱民等数千字,从内院门到书房门前,过了三重门,走了几百步路,翠鸽已是把公主殿下夸得天上仅有、人间绝无。

她是诚心实意这么认为,当初她私下给静念拿纸钱烧,殿下非但没有责罚她,甚至还调侃哄她。也没有因为静念发了癔症,就把人赶出去任其死活,反倒还要宫里来的薛医官给静

念看病。甚至去了一趟焦府,把静念、静玉心心念念的友人阿香也救了出来。

在翠鸽小小的心中,殿下当真就是活菩萨。

王长寿却不同,二十多年在外面泥地里刨食儿、经了多少磋磨过来的人,压根不信世上有活菩萨这回事儿。他一路恭敬听翠鸽赞誉着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却是在心里有了另一番论断——看来在公主殿下身边服侍,旁的不论,马屁一定得会拍。

一时入了书房内,王长寿先行礼,垂着头等穆明珠吩咐。

穆明珠手中托着一方绢帕,帕中托着一枚明珠,正是昨日那只死鸽子喙中所衔。她端详着那一粒明珠,同樱红道:“收起来吧。不必去查。”这样圆润硕大的明珠,即便是富商云集的扬州城中,也不会有许多家能拿出来。

她转头看向王长寿,和煦笑问道:“昨夜在外院可还歇得习惯?盘儿怎么样了?”如话家常一般。

王长寿忙道:“回殿下的话,奴打从娘胎里出来二十三年,再没有住过昨夜那么好的屋子,也没穿过今儿这么一身干净衣裳。殿下问习惯不习惯,奴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太好了些,奴心里慌。”又道:“盘儿体格壮,昨日有医官给他擦了伤药,立时便又能吃能睡,早忘了疼了。遇着殿下这样的善心人,都是奴等的福分。”又着力逢迎了几句。

穆明珠听到后头他那几句不伦不类的马屁,边笑边蹙眉嫌道:“问你什么便答什么,本殿是什么样的人,还用你来说?”便转入正题,问道:“当初焦家买你们是什么价钱?在田里干活一日给你们几顿饭?都吃什么?”从生活的方方面面问去,颇为详尽,超出了一个生长于宫廷的十四岁小公主该有的观察力。

王长寿略有些诧异,仍是老老实实答了,道:“奴当初是一吊钱给焦家买去的。不过奴是身强体健,卖的是价格最高的。码头上寻常的力夫,多是只得半吊钱。就是这样还许多人想自卖入焦家为奴而不得,男子年过三十,焦家便一律不收了。田地里干活倒是能吃饱,若是吃不饱没力气,也干不了活,一日两顿,出工前吃一顿,下午再吃一

顿,干到夜里,倒头睡醒就又得出工。吃的是没脱壳的杂米,有什么吃什么,还给腌菜、咸菜,若是吃少了盐,人也没力气,干不得活——就是养骡子养驴,也得给牲口喝点咸水哩。”

“一吊钱?”穆明珠默算,以王长寿这样健壮的力夫只要一两银子便能买下来,从此一辈子都是主家的人。以她这几日所见,凭借焦家的财力,足可以在这场水灾之下,把扬州城中遭了灾没活路的青壮之人都买下来。焦家从前的十万奴婢,想必也有不少是这么来的。至于比王长寿次一等的,更便宜,只要半吊钱。

她又问道:“你可知道外面的米价?”

王长寿叹了口气,道:“自水灾之后,扬州城米价飞涨,原本还有朝廷的赈灾粮,可是人多粮少,听说周围朝廷的存粮两个月前就用完了。打那之后那米价更是一路飞涨上去,奴半个月前自卖入焦家之前,曾想去买米,那时候米行的米价已经涨到一斗八十文了。这又下来半月,怕是更贵了。”

一个青壮自卖入焦家为奴,能得卖身的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文。而一斗米就要八十文,就算一个人每天吃半饱,一斗米也不过只能吃七八天而已。若是这人拖家带口,那卖身的一吊钱,也只能供一家一月之用罢了。

王长寿试探道:“殿下问这些,是想买人买米?”

穆明珠道:“你倒是机灵。”

王长寿便道:“人好买,米却难。若是殿下自己买的不多,自然够。可米行里现在也没有米,半个月前奴亲眼见的,手里还有几个银子的人,凭着银子在手,也买不到米。因为米行每日只肯卖一点,有的米行是真的快没有了,但许多米行都是留着米,等着后头价更高了再卖呢!这些米行……”他压低了声音,有几分气愤与仇恨,“背地里都是焦家的产业。”

“难怪说世事洞明皆学问。”穆明珠叹道:“你常在码头上跑,见识倒是比许多朝中大员还高。”

王长寿一愣,摸头笑。

他进来第一番拍马屁,看穆明珠反应便知拍到了马蹄上,多嘴多舌倒不如质朴憨厚。

说话间,静玉终于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