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怔怔看了棋局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你既已窥破全局,又何必再来试我?”
陆晟适才放下棋子,身子向后靠,摆出一派悠然姿态,搭在金丝楠木扶手上的右手有节奏地敲打着光滑的方胜雕花,他闭着眼,仿佛在仔细欣赏窗外血与肉碰撞的厮杀声。
隔了许久,他似乎才享受完毕,抽出空来看向对面已然认输却倔强不肯低头的人,“至多还需半个时辰,俄日敦便能攻上山,朕夺了他的江山,占了他的女人,这小子大约不会在讲叔侄之情,不过你,他能决心起事,也有你一份功劳,想来绝不会亏待于你,你又因何想不开,生出求死之心?”
他一字一句问得缓慢,青青却能体会出内里的惊涛骇浪,然而她眼下累得很,大约是一局棋走到终了,人人披荆斩棘,精疲力竭,结局是输是赢已不再重要,她垂眼盯着桌上残局,木然道:“我心已变,无颜苟活于世,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去见父兄,我的身后事……但请四叔心慈,将我一把火烧了,或抛于江海,或葬于乱石,就此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亦无牵挂。”
她将脑中想了多日的话说完,陆晟却半点反应没有,青青径自讥诮,“罢了,倒是我自不量力。皇上要赐我毒酒还是白绫?听闻皇上擅弓弦,我倒想试一试。”
她宛然一笑,令春风夜雪都黯然失色。却教陆晟看得心中拱火,隔着小桌捏住她手腕,“你过来——”
青青依言起身,未走两步便被他用力一拽,跌坐在他膝上,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横过腰间,将她牢牢困在怀中。
慌乱间她瞧见陆晟漆黑深邃的眼,不自觉、又或者是注定,蓦然间陷了进去,窥见情深、亦窥见忍耐,她忽而心酸不止,眼泪涌出来,半点不由控制。
“你给自己准备了什么?”
青青将头上那根白玉簪子摘下,露出被磨得锋利的尾部,“这个——”
陆晟接过簪子,一下拍在桌上,上好的玉,顷刻间碎成三段,落地时声响清脆,仿佛是少女娇嫩的呼救声。
无论成与败,她当是一心求死,生而无趣了。
陆晟盯了她许久,心底里气到极点,回过味来又觉着可笑,这一场大火点起来只在腹中烧上一阵便灭了,过后只捏住她下颌,恨恨道:“想死?朕偏偏不让你如意!”
恰时墙根一震,当是有人被一脚踹到墙面上,再被红缨枪捅了个透心凉,到死只从喉咙眼里抠出几声呜咽便送了命。
青青被吓得一震,瞪大了眼死死盯着被贱了血的窗户纸。她到底没见过这些,即便是城破之日,她也被元安藏得妥帖,避过血海尸山。
陆晟却一派怡然,他伸手抚过她如云般柔顺的发髻,忽而柔声问:“怕了?”
青青摇头又点头,“我虽生在山河破碎之际,却也从未有此遭遇,往后史官笔下,无论他成败与否,我都是祸水红颜,要担一回祸国之罪,如此也好过被写成叛国苟活之人,四叔以为呢?”
陆晟嗤笑道:“书由后人写,朕素来不在乎这些。”
呼喊声响起来,如海潮浪涛一般扑向殿堂,陆震霆的兵马大约胜券在握,要做最后一轮冲锋。
巴海匆匆入内,恳求陆晟启程撤退,“陛下,于统领可死守祖庙,陛下由奴才等护送,定能冲下山去。事不宜迟,奴才求陛下早做定夺。”
巴海五内俱焚,恨不能当下便将陆晟拽起来向外冲,无奈陆晟仍是慢悠悠模样,端一杯茶,送到面前嗅一嗅茶香,复又放下,问青青,“小十一认为朕该如何是好?”
青青靠在他肩上,抬眼去看窗户上的血渍,终是莫可奈何,“四叔算无遗策,自当留在此处,当着陆家列祖列宗之面,惩办逆臣。”
陆晟一笑,对巴海道:“你听见了?”
巴海自然一头雾水,又听陆晟吩咐,“去告诉于成双,务必活捉贼首,留朕亲自审问。”
巴海全然不懂,“陛下!”
陆晟一挥手,“下去吧。”
巴海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在殿前一棵高树下寻到面颊染血的于成双,“于统领,皇上有旨意传与你。”
于成双杀得双目猩红,一见巴海,便急急道:“尔等保护圣上下山,末将必定死守此处,宁死不退。”
巴海为难道:“统领大人,圣上命你活捉贼首,留陛下亲自审问。”
“什么?”于成双瞪大眼吼出来,这声音惹得前方迎战的禁军也回头,一回头却瞧见山顶射来一拨密密麻麻的飞箭,继而是一声叠一声,一句盖过一句的呼叫声,方才还在与他缠斗的逆贼已然呜呼哀哉,横尸山下。
陆震霆正于山坡高处指挥布阵,未料到山中突然如天降一般涌出一列人马,不着铠甲,浑身黑衣,于山间树林当中行动迅捷,游走如闪电一般左突右穿,更有山顶一波又一波的飞箭袭来,逼得他们不断后退,他正在思索应对之策,打算摔军自阳面树林茂密处突破,却未料肩上忽然一凉,回头时疼痛席卷全身,更望见一张远在他意料之外的脸孔。
统领被擒,军中打乱,趁此时机黑衣军全军杀了过来,一时间胜负分明,再无回天之力。
☆、第49章49章
青青第四十九章
陆震霆一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凡事不给自己留后路,必定要全力以赴甚至以命相搏。
因此他从未设想过事败将如何,更未曾设想过他身边最亲近之人,策划突袭一事最激进奋勇之人,会在他背后使刀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孙达的动作非常快,自陆震霆肩胛处抽出匕首,随即环臂锁住他上半身,带血的匕首抵住他咽喉,黑衣军近在方寸之间,孙达大吼道:“贼首陆震霆已被拿下,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他如此一吼,陆震霆的兵马瞬时间便乱了,投降的落跑的三分,彷徨无措的三分,仍有三分拼死顽抗要前来手刃叛徒。
孙达由赶来的黑衣军掩护,带着陆震霆慢慢向后退。
陆震霆因肩部受伤,血流过多,面色惨白,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只嘴上空闲,忍不住问:“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
孙达身体紧绷,两只眼四下逡巡,既瞧不出得意,又觉不出愤懑,说出口的话亦冷酷至极,“奴才从来不是王爷的人,又何谈叛变?”
“你是说……”
“王爷,圣上自十年前便下手做局,您今日不死,明日、后日,也迟早要落在圣上手里,倒不如趁圣上对王爷还有几分情义,认罪伏法,留一条性命。”
陆震霆满目悲凉,仰天大笑,“他陆晟一窃国之辈,本王即便死在山中,也绝不向他下跪求饶。”
孙达道:“王爷固执,奴才也无法,只是这胜者为王败者寇,王爷不认也得认。”
说话间他已将陆晟拖出乱军混战之地,胁至祖庙正殿前院,他不知陆晟在何处,只好扯着嗓子大喊道:“奴才孙达携逆贼陆震霆殿外求见。”
隔了不多久,周英莲便与巴海一道出现,巴海手里一根长绳,将陆震霆五花大绑,正要提他进殿,孙达欲与其同行,却让巴海拦了下来,“孙大人,圣上只命我等将晋王带走,并提及大人,还请大人殿外等候。”
孙达正要开口,周英莲这时笑盈盈劝道:“孙大人辛苦一夜,想必也累得很,西侧间里有酒有菜,不若先歇一歇,换身衣裳,圣上若有旨意,奴才定亲自去给大人送消息,绝不耽误。”他说完,忽而从巴海身后窜出两名壮汉,操一口生涩的汉话,一左一右携住他,“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