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锐的话语像在他身体里刺了一刀,她为自己的任性而羞愧,却不肯悔改,或许只有面对着最亲的人时,她才会这样出口伤人。
他淡色的面孔中蕴着怒火,置于身侧的双手无声地握拳又松开。
四周只剩下感应灯的倦光,像是某种带有腐蚀性的柔化剂。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出的话仍是长者般的规劝,“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当成陌生人,如果你觉得你还没整理好感情,我不逼你,可你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那个服装设计公司你为什么不去?只是为了跟我赌气?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另找好工作,何必在那样的杂志社屈就?以你的潜力,那种地方怎么配得起你?”
“舅舅,我说过,我没有什么事业心,在哪里不是为一日三餐而忙?只要我能平静生活就够了……”阮伊靠在了硬邦邦的家门上,“周末的时候,我还会去画室教一些学生画画,每次八十块,都是我用劳动换来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决定怎样才是幸福?你一直说为我好,究竟是真的希望我好,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舒服一点?别人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养女在外面打拼,你的责任感也不容许我这样为生计所累,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接受你的体贴了。”
阮慎谦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这朵倔得要命的花,分明是他一手浇灌,却将满身的刺都对准了他。半晌,他才又问道,“你那个杂志社怎么加班到这个点?你是女孩子,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来,住的地方也没有人照应你,你叫我怎么放心?”
“你是说我应该找个人来陪我?”阮伊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点子,“我也是这么想的,舅舅,我不会让自己一直孤零零的。”
阮慎谦嚼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任由她快意凌虐的目光一下下凿着他,“你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对吗?”
其实他很想知道她的住处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从小被他娇惯着,不一定住得惯这里,这片地段的房租很便宜,环境虽然算不上差,跟她从前的生活却是天壤之别。
“都这么晚了,下次吧。”阮伊定了这样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时间,笑着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你的妻子……会在家里等你,别让她猜疑什么。”
她满足于自己的笑里藏针,直到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哗哗作响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大小药盒,方砖一般垒起来,“你自己住到外面,身边不备点药不行,这些都是常用药,当然,我希望它们永远不会被用上……怎么,连这个都要拒绝?你的养父给你送几盒药,好像并不过分。”
她一把接过袋子,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家门。她很想质问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为什么不能对她坏一点?
冰凉的门页吻着她的耳廓,她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只听得他逗留了一小会儿,随即是渐远的脚步声,寂灭在楼道里。
她把袋中的那些药搁进抽屉,不打算再想起,却发现袋子底部竟还藏着一套眼罩和耳塞。
阮伊抱着袋子大笑特笑,阮慎谦想用这套可怜的装备为她抵御雷电的恐怖?可她害怕的真是雷电吗?他怎么这样糊涂?或许他已经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才会笨拙至此。
她把眼罩和耳塞扔进了垃圾箱,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糊着暧昧的油,直至午夜,她想冲淡那恼人的浓稠情绪,便起身拿了零钱,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罐可乐。
便利店里有亮堂堂的白色灯光,寥寥无几的客人在货架前兜圈挑拣,阮伊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找准了目标,手伸向架子上的可乐,那是她喜欢的柠檬味。
在她伸手的前一秒,旁边有个男人也探身去拿同一罐可乐,他的动作在阮伊出手时戛然而止。
阮伊捏起可乐罐子看了看保质期,抬起头准备去付账,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手依然顿在半空。
“阮伊?”老友重逢的语气。
阮伊望着眼前那张暖意盎然的笑脸,青涩的记忆萌动复苏,“萧宇?好久不见!”
当初那个憨憨的男生为了追她,把一首狗屁不通的情诗写在一张丑不拉几的蓝色心形上送给她,却成了她学生时代唯一的粉色回忆。现在,他长高了很多,大方地笑着站在她面前,肩膀宽阔,过去的影子犹在。
他们在便利店外对酌,喝光了喜欢的可乐,又换成了啤酒。两人信马由缰地谈起高中时的趣事,嬉闹感动仿佛就在昨天,又说到毕业后各自的苦乐,分享着这些年彼此未参与的那一段,不胜慨叹。
阮伊声称自己碌碌无为,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画插图,每天上班下班,一成不变,萧宇并没有像别人一样诧异于她的大材小用,而是笑笑说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某个新闻网站写稿,别人都说他的文章牛头不对马嘴,特别招人烦。
阮伊听说过那家网站的名字,那里的文章以针砭时弊的辛辣笔触著称。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萧宇写给她的情书,怎么也没法把当时的稚拙矫情和如今的文字斗士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