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艾条香味弥漫,阮婆婆又有些昏昏欲睡,她自觉时日无多了,这几天总常常梦见妹妹萃桐来找她,两人可以说很久很久的话,她真不舍得醒来。迷迷糊糊中,耳边忽然响起低低的歌声。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歌声只有三句小调,来回重复,到了最后一个“族”字时,却唱成了“主”,那句变成了“殊异乎公主”。本该是个小弯调越行越低的,却变成了调皮的尾音,上扬着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殊异乎公主?”
阮婆婆的膝盖猛然一抽,曲了起来。九娘飞快地举起了艾条才没有烫到她,她制止住要惊叫的赵元永,将艾条交给他,伸手扶住了阮婆婆,在她身后垫了两个隐枕。
“阿桐?——”阮婆婆喉咙格格响了几声才吐出这两个字。
除了她们两姐妹,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这么唱家乡小调《魏风-汾沮洳》,是姑母郭皇后唱给她们听的,带着应州口音,因为喜爱她们,她调皮地将公族唱成公主,当年姑父听了哈哈大笑说就把她们当成公主养。她长大了一些,知道这是姑母姑父定情的歌,是姑母唱给姑父的。后来,她和妹妹都会唱了。
刚救回玉郎的时候,他成夜成夜不睡觉,跟一只小兽一样,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有一点点声响就立刻跳起来,掏出抱在怀里的匕首。他的目光比匕首还寒光四射。她后来陪他睡觉时,就轻轻唱这首小调给他听,告诉他这个笑话。他总是不说话,可小身体慢慢就放松下来,还能睡上一会儿。
几十年了,她几乎都忘记这首小调了。大郎从小就睡得安稳,不用哄。是不是阿桐来接她了?
“阿桐?是你来找阿姊了?”阮婆婆握住九娘的手,无神的眼中淌下泪来:“你莫走,我们好好说说话,你信阿姊的话,玉郎不会害你和王方的,更不会害阿玞。阿桐——?”
九娘凝视着她,终于将脸埋入她满是皱纹的手掌中,哽咽着喊了声:“姨母,我就是王玞,我是阿玞啊——!”
第219章
一旁的赵元永惊呼出声,跳了起来,手上的艾条落在腿上,立刻烫坏了丝衫。他顾不得去掸,把艾条交给同样惊骇莫名的燕素,想低头探身问话,看到阮婆婆的脸,又强忍住了。
“阿玞?”阮婆婆的手抖动着,似乎想缩回来,又停住,手指颤巍巍地抚上九娘的脸颊:“你不是孟家的九娘吗?”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九娘脑后,
九娘察觉到她那么小心,生怕碰了她就会碎似的,眼泪抑不住滚滚而落。阮婆婆只觉得指尖所触,光滑细腻,一片濡湿,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是阿玞?”
“殊异乎公主?娘总唱这个哄阿玞睡。”九娘哽咽道:“因为那个飞凤玉璜,阿玞才魂魄不散,我是孟家的阿妧,也是王家的阿玞。我记得清楚,娘亲她左臂上有一道半月疤痕,是儿时碰碎了琉璃碗划伤的。”
阮婆婆猛力把九娘搂进怀里,九娘膝盖撞在床榻上,也不觉得疼,她伸出双臂,搂紧了这个苍老的时日无多的老妪。
“是阿桐!是阿桐!”阮婆婆泪中带笑道:“她一定要用那个翠绿琉璃碗装桑椹,还要自己捧着送给姑母,被门槛绊了一跤,撞在门上了,幸好小脸没事,可手臂上留了疤,她太傻,哭了好些时候心疼那摔烂的桑椹——”阮婆婆松开九娘一些,脸上泛出红光,喘着气,紧张地问:“还有什么?还有吗?你再说几件。”
九娘埋在她怀中,浓浓的老人味,闻起来有岁月沉淀的沧桑,也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我娘最会做醪糟,一定要用晋祠江米酿的才好吃,爹爹每年都让人去成都买。我最爱吃娘做的鸡蛋醪糟汤。我也会做醪糟——”
抚摸着九娘微微抽动的肩头,阮婆婆微微仰着头,笑道:“可不是,鸡蛋醪糟汤是我们晋地常吃的,姑母经常给姑父做。姑父登基后,晋祠江米年年都要进上。我和你娘也最爱吃,总摸准时辰去福宁殿沾姑父的光。”
她想起那孩童天真时,岁月无忧愁,神情柔和又快活:“姑父也太小气,我们才蹭吃了几回,就抱怨起来。结果姑母逼着我们学做醪糟,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说我们姐妹从小在京中长大,不可忘记自己是代北郭氏的出身,不可忘记我们是晋地人。你倒也学会了,真好。还有吗?阿玞,你多说一些。”
九娘心中酸涩又欣喜:“我娘还喜欢用韭菜花、麻叶调卤汁拌她自己做的老豆腐,我家书院里就能自己磨豆腐,这个我也会做!”
“姨母信了,你就是阿玞,你肯定是阿桐的女儿。”阮婆婆拍拍她:“你娘会的,你自然也都会。”
“爹爹说因为外翁不肯娘嫁去青神,才没了来往。原来我还有一位姨母——”九娘喃喃道,心里有个地方似乎被温柔地抚平了:“姨母——姨母,您原来是我的姨母,原来我娘不姓童,姓郭。”
阮婆婆一颤,将她搂得更紧:“都怪姨母不好,连累了你爹娘!害得你娘隐姓埋名。阿玞,你怪姨母好了。我没法子,姑母姑父待我们那么好,还有两位表哥,特别是二表哥,好吃好喝的,他总是让给我们。可是大表哥疯了,二表哥被毒死了。二表哥只有玉郎一个孩子,姨母没法子——”
九娘仰起脸:“姨母,阿玞知道,阿玞不怪您。爹爹娘亲也不会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