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南玉书呆住了,惶然回头看太子,苍黑的脸一瞬变得惨白。
不光他,暖阁里的所有视线都聚集到了太子身上,槛窗旁的简平郡王终于开口,淡声道:“控戎司属东宫管辖,东宫教条一向颇严,南玉书犯下这样的过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请皇父息怒,想必其中大有隐情,着令严审宿星河就是了,儿子料太子必定是不知情的。”
这好人当得,比落井下石更叫人恶心。太子一向知道这个兄弟的奏性,转过头去瞧他,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约觉得这回是逮着了空子,能够借机踩上一脚了吧。
皇帝虽然偏疼太子,这时候也难免要责问一番。南玉书一则是为自己,二则也是为太子开脱,把给他文书的人供了出来,矛头直指宿星河。
这一供,暖阁里倒陷入沉默了,敏郡王迟疑对简郡王道:“宿星河?这名字听着耳熟……”
简郡王笑了笑,“那不是东宫的女尚书吗……倘或能证实奏本确实是宿星河盗取的,就应当严办。值房有值房的规矩,就是早班中书到内阁领事,打帘前还要声明职务呢,更别说是誊本这样的机要。”
上纲上线,连自己人都可以不顾,太子暗暗思量,要是星河听见简郡王这席话,不知做何感想?
自己呢,终究是念旧情的,虽说回头宣她来问话,她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大冷的天,能不让她挪窝就不让吧!
“女尚书行什么职责,诸位都是知道的。不单东宫各司文书,就是左右春坊接到的朝中奏议,都要经过她手。宿星河前几日刚领了圣谕,任控戎司锦衣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她兼着两样差事,融会贯通嘛,办差何必那么死板!”说罢朝皇帝拱了拱手,“皇父请看,陈条的暗款虽然落了,但还未真正誊抄,至多不过是送达东宫的文书,暂且够不上‘机要’。昨晚的惊官动府是南大人办差心切,疏忽了而已。有一失必有一得,儿子倒从这桩案子里发现了个人才,宿星河委实是办案的好手,那一字之差,就是她发现之后禀报儿子的。”
这么说来太子事先是知情的,他大包大揽之后,就没手下人什么事了。
敏郡王却并不买账,“二哥这话,似乎有偏袒下属的嫌疑啊。”
太子没搭理他,倒是边上才满十四岁的信王开了腔:“无论如何,房有邻侵吞公款的罪名是坐实了,皇父原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不过早办和晚办的区别。三哥这话也有意思得紧,大伙儿都知道宿星河是二哥房里人,连皇父都知道。他不向着房里人,难道还向着房有邻不成?闲话快别说了,天儿这么冷,放几位大人回家吃热锅子去吧,别揪着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铿然一叶
一说热锅,几位大人心头终于有了点暖意。
今冬的头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还没从严霜的冷冽里适应下来,迎面又是一场斗骨钻心。信王爷说得真没错,大家从没有像这刻这样,认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话。这件事太子爷都顶缸了,就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了吧。说透彻喽,胳膊折在袖子里,好歹是身边亲近的人,深宫内苑不像民间,时兴前面冠个“咱们家”,其实也差不离了。再说宿大人也是为朝廷分忧,替皇上捉拿巨贪,杀鸡儆猴的功效达到了,再回头责备破案的手段过于歪门邪道,那以后都别办案子了,免得一时疏忽,又扣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是啊是啊,回家吃锅子吧,大胤王朝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紧急的沟啊坎的要迈。这事原本倒算一件大事,可太子一扛,大事也变成小事了。皇上还能和预备给他生皇孙的功臣过不去吗?看看人家,身兼数职,都快辛苦坏了,不嘉奖反倒怪罪,不是皇上作风。
简郡王的视线环顾了一周,内阁几位机要大臣都跟熊瞎子似的,遇着冷天就要冬眠。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情打星河这儿起,是处罚还是留用,于他都没有妨碍。不过这丫头心眼儿确实多,这一闹南玉书还想稳坐指挥使头把交椅是不能够了,就算暂时不会革职查办,落个留任观察是少不了的。
锦衣使和指挥使分庭抗礼,就打这儿起头。他摸了摸鼻子随众坐下,偏头冲敏郡王一笑,便再不言声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文书合起来,拍在炕桌上。看了太子一眼,语气仍旧不佳,“东宫的章程,是得改一改了。你的那个女尚书既然已经调任外廷,就必须照着外廷的规矩来,非军机官员不得接触奏疏陈条。念在她的调令前儿才发,又急于协助上司办案,这事儿暂且就不追究了。南玉书……”一根手指头几乎戳穿他的后脑勺,“行事鲁莽,办事不力!再这么下去,你这指挥使早早儿让贤,请能人居之吧。”
处置当然是不能处置的,要是办,就得连着宿星河和太子一块儿办,为个脏官儿赔进去这些人,不值当。然而可恨也着实是可恨,控戎司那帮酒囊饭袋,平时在外头耀武扬威惯了,竟连什么是暗访都不明白,可见真真一代不如一代!
最后不了了之,谁的责也没究,小朝廷散了朝议,皇帝带着信王回立政殿去了。内阁几位官员迈出暖阁,激灵着冲灰蒙蒙的穹隆呼了声“好凉”,打袖揖手,也告辞回家去了。暖阁里只剩兄弟三个及南玉书,简郡王笑着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儿没什么要紧事,又逢一场好雪,我做东,叫上老四,咱们哥儿们上致美楼一鱼四吃去,如何?”
敏郡王自然从善如流,他们兄弟四个分成了两派,太子和信王是一个妈生的,自然一伙。敏郡王呢,母亲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梁夫人和左昭仪走得近,他和简郡王从小一起混大,顺理成章和简郡王一伙。
两个人都等太子表态,太子对插着袖子满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猫,好好的差事都办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一鱼四吃?不去了,你们二位搭伙吧,我得回去,想想怎么开发这件事儿。”说罢一摆手,带着南玉书回东宫了。
一路无话,正因无话,才更叫人胆战心惊。南玉书低头跟在身后,走到通训门上时太子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气馁摇头。他没敢辩解,把头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门上时,太子又回头冲他叹气,他毛发悚然,终于咬牙认罪,“一切过错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乌纱,狠狠责罚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