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素强硬地拗过头,“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也没有机会再管我了。”只是心口却一片涩然。
“嗯。”
白慕熙举起了酒觞,指腹间有一缕温热缠绕上来。
“上京城是非之地,太子亡故,睿王余党气焰嚣张,朝中但凡与我有关的人,都会受到打压。仇也报了,或许你该离开上京。”他说话的强调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温和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明明就要结尾了,却丝毫没有尘埃落定的感伤,他抬起头,袖摆微微一拂,“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你。”
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深邃。
柳行素姿态强势,“看我做甚么。”她飞快地将眼睛眨了几下。
“失败者要善于从成功者身上寻找宝贵经验,虽然我已经一脚踩到了黄泉地。”
“你太相信我了。”柳行素面无表情地俯下目光,“突厥的乱子是我掀起来的。我从来就没有帮过你。那天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心里有个声音匆忙地呐喊,不是的,不是的……柳行素哽了一声,压得极低地,把话继续说下去,“可你信了。白慕熙,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这么傻的人。”
“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问突厥阏氏,弄来的印玺盖章。”
“突厥太后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还不怎么聪明。”柳行素道,“我师从贺兰山一脉,这些年与突厥人打过不少交道,我的师兄师伯们大部分都是草原人。草原人同中原人不一样,可汗同大周的皇帝更不一样,他们不住在高墙大院里,习惯牧马放羊,穹庐为家。要见突厥的可汗和太后,比在中原要容易很多。”
“我的一位师伯,曾经是突厥小王子的箭术师父,有他的引荐,更加事半功倍。只要谈判的时候说,借用阏氏的印玺,给大周的太子殿下定个外通敌国的罪名,即便不能成事,也能让皇帝对太子产生疑心,太后便欣然准允了。”
白慕熙唇角噙着一丝笑,“我是问,他们怎么从流放的北疆回到王廷的。”
酒还是温的,氤氲出淡淡的雾色。
柳行素道:“这个与我无关。总有人暗中推动了这件事。但不论怎样,”她抬起头,诚挚地看着白慕熙,“最后我还是成功了,虽然我没想到你会束手就擒。”肚子某处隐秘的部位,也熟悉地痛了起来,她几乎无力地要坐倒过去。
“你也许是没想到,我也是会良心不安的。白石不是死了么,当年,还是我的下的令,我拿的主意,柳家族人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难辞其咎,不过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下这道命令。柳行素,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永远都不要让自己后悔?就像我,永不后悔。”白慕熙微笑,眼波里有些释然,他用如此颓唐的姿态握着这杯毒酒,让柳行素咬住了下唇,她想把他的毒酒夺下来。
可是他说的没错,他是她的仇人,这么多年的夙愿都要得偿了,这么多年……毒酒也不是她赐的,怪只怪皇帝太容易猜忌,怪只怪他们天家父子离心。
白慕熙将手中的银樽摇晃了番,酒水潋滟开一波漆黑的浪,他眉眼一弯,“这杯酒,应当很醇美。”
柳行素眨眼,将胸腔里不住涌出来的艰难酸涩逼回去,“不比太子的木樨清露醉人。”
“可我觉得,它是世上最美的酒。”
柳行素惶恐地抬起头,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慕熙颔首,“它是你给我的。”
他举起了酒觞,“这杯酒,我敬你。”
柳行素从未见过,一个人明知是死,明知他手中握着见血封喉的毒酒,却还能如此谈笑自若的。她几乎是惊恐地坐直了身体,好像随时要将他手里的酒觞夺下来。
可是晚了。
她眼睁睁看着,酒水沿着他的鼓动的喉咙咽了下去。
“你……”
不!
有哪一处的呐喊,先是无声的,继而从身体的血脉之中苏醒,无声地叫嚣肆虐起来。不,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用这一双手,将致命的毒酒捧到了他的面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有机会可以澄清的,在殿上他为什么要承认……这不是她认识的白慕熙。
“不——”柳行素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酒樽掉落下来,未饮尽的酒滴落,湿润的草刺啦腾起一股热雾,继而只剩下一团黑炭。
滴答,滴答——
是鲜血掉在青石板的声音。
刺目凄艳的红从他的唇角无声息地滑落。
“柳潺。”
他一开口,那淌下来的血落得更欢了。
地面上盛开了一朵凄红的莲。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可她现在只想抱住他……柳行素满脸泪痕地伸出袖子一抹,他抬起头,唇边仍然是淡淡的微笑,映着血迹,看起来有几分令人畏怯的触目惊心。
“柳潺。”
“你知道了。”她哽咽地把泪水擦掉,可止不住,原来他早知道她是柳潺了,原来她还是不够坚强。
她说过,她永远都不会习惯离别。她不喜欢用这种方式来了断缘分。
“傻女人。”
血滴在血泊,砰一下砸出一道血色的花。如迸溅的珠子,落到掌心。他惨白的脸,笑容逐渐凝固,漆黑无光的眼睛一点点闭合,柳行素仓促地伸手去接,却只拽到一双手,他倒在了乱草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你……你什么意思,你起来,你给我说清楚!白慕熙!”明明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起来了,他不会再那样笑了,不会再那样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她笑,不会再那样把温暖的手留给她,不会,永远都不会抱她说一些令她心跳的话了……
“你起来……”
柳行素扑过去,伏在他的身上,艰难地闭上了眼睛颤抖,“为什么……”她嚎啕失声,“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恍惚想到初重逢时,他临着帝阙九重,长风逶迤,他们在荆州那雨中堵洪,那个燃满篝火的晚上,他微微落寞的眉,清俊尤带郁色,梅林里他给她暖手炉,凝翠楼给她丝帛,碧河分别那夜,他将青龙玉佩给她,摁住她抢酒的手,满船清梦,孤枕星河,那晚她的梦里全是他……
满城的雪花,覆盖之下繁华的上京城,在此时只剩下天地间一片茫茫灰白。
今日正是年节。
她只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除夕。
作者有话要说:柳柳是个矛盾的人,她其实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白慕熙当场否决,突厥人不是他勾结的,柳家的人也不是下令杀的,但偏偏他都没有。但也许吧,失去过,才会更珍惜,所以一报还一报吧,还是很公平的。